傳記·史學·行為科學 三八

適之先生和我做上述的談話不久,《天風》就關了門,所以我的「胡適的傳記」寫作也就未能「試試」了。可是胡先生自己這時卻正忙著替別人寫傳記。他那本《丁文江的傳記》的寫作已近結論的階段。他把部分手稿給我看,並說了許多有關丁在君和齊白石的故事給我聽,以及傳記寫作的方法等等大道理。

試翻胡氏這兩本傳記,老實說,我倒嫌他老人家筆端缺乏感情,文章不夠「渲染」呢!拙著《梅傳》雖然是為賺林太乙的稿費而執筆的,但也不是絕對胡亂「渲染」,瞎寫一泡!因為筆者那時剛讀畢哥大歷史系討論史學方法和史學名著的一門必修科。僥倖及格,自覺頗有心得,因而把梅蘭芳請到前台來試試我那現炒現賣的「新方法」!

傳統的西方史學和傳統的東方史學原有其異曲同工之處。希臘、羅馬時代的歷史名著原來也是文史不分的。古典史家如希羅多德(Herodotus,公元前484~前425)、修昔底德(Thucydides,公元前460~前400)、西塞羅(Cicero,公元前106~前43)、李維(Livy,公元前59~公元17)等等也都和我國左丘明、司馬遷、班固、陳壽、范曄等一樣,史以文傳!乃至近代英美歷史學者如吉朋(Edward Gibbon,1737~1794)、麥考萊(Thomas B.Macaulay,1800~1859)、格林(Jreen,1837~1883)、韋爾斯(H.G.Wells,1866~1946)、丘吉爾,和筆者的老師芮文斯、康馬傑等也都是英語文學裡有地位的作家。那時我在課堂上便時時聽到一些頗有文採的老師把當代一些有「史」無「文」的作品選出來作為批評的對象。若輩所言可謂深得我心,所以筆下才不揣淺陋也把林語堂的「性靈」搬上了梅蘭芳的舞台;以「性靈文學」來配「梅郎傳奇」不是天生一對、地生一雙嗎?筆者的大膽雖是畫虎不成,多少也是個「嘗試」。

可是胡先生認為寫傳記一定要像他寫《丁文江的傳記》那種寫法才是正軌。後來我細讀《丁傳》,我仍嫌它有「傳記」而無「文學」。他那編寫的方式簡直就像我在中學時代所讀的《范氏大代數》。我雖然並不討厭《范氏大代數》,但是我總覺得《侯生列傳》的文體比《大代數》的文體要生動活潑多了。「無徵不信」先生和「生動活潑」女士為什麼就不能琴瑟和諧,而一定要分居離婚呢?我就不相信!

再者,二次大戰後的西方史學已經走上所謂「以社會科學治史」(social sce approach)的途徑,因而當年專搞帝王將相的名史學家像哥大老教授卡頓·海斯(Carlton J.H.Hayes,1882~1964) 這時已不太叫座。所謂現代史學已經由研究「英雄」轉而研究「時勢」;而個人英雄們所造的時勢——也就是海斯教授所著重的政治史——已退位讓賢。那製造群眾英雄的時勢——也就是社會經濟變遷史——則由一次大戰時的旁門左道一變而為二次大戰後的史學主流。

所以要寫一個「英雄」的「傳記」首先就要找出這位英雄成長過程中的社會背景,寫傳記的人如果把他的英雄和社會「隔離」(alienated),那這英雄便不再是個活人,他只是「蠟人館」里的一個「蠟人」罷了。

這種把英雄和社會一道寫的辦法也不一定就是「現代派」里時髦作家的新發明,上品古典著作里也所在多有。司馬遷寫《伯夷叔齊列傳》只用短短的一千字,他便能把這兩位自甘餓死的迂夫子本人一生的故事和他二人出身的政治社會背景,以及傳記作者所要說的話,天衣無縫地糅在一起,和盤托出。這才是千古奇文!不愧為兩千年來東方「傳記文學」的第一篇。筆者幼年隨家人寫春聯,就歡喜寫「文章西漢兩司馬」,年長讀閑書也總是把《史記》放在「三上」之列。愈讀愈覺司馬遷的史筆是天下無雙,真是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再談胡先生的《丁傳》吧。他老人家用最嚴格的「科學方法」——「小心求證」、「言必有據」、「無徵不信」……最後果然把丁在君這位蠟人雕塑得鬚眉畢露,惟妙惟肖!但是在熟讀他那十萬字大文之後,一個現代派的西洋史學家就要問:「你想證明些什麼呢?」(What do youwant to prove?)

一個有現代史學訓練的中國學生也可以問一問:「胡老師,您的『科學的治學方法』真是嚴格極了。但是你用這些『方法』所『治』的究竟是什麼『學』呢?」這樣一問,可能胡老師就要發急了。真的,「方法」之外,史學上還有些啥子,他老人家也不太了了。《丁文江的傳記》便在這個「不太了了」的情況下執筆的。

「歷史」原是胡先生的「訓練」,但是他老人家在這一方面的「訓練」是太「傳統」了(我不敢說是「守舊」、「陳腐」或「落伍」)。但是在這方面我和胡先生辯論是適可而止的,因為辯論是沒有用處的。

筆者幼時便聽說我族中有個老祖父,他老人家每年批撥兒女學雜費時,總要把女孩子的預算上的「游泳衣」一項「畫掉」。女孩子們氣死了,背後把這個老頭子形容成「頑固」、「守舊」、「陳腐」、「落伍」……但是「游泳衣」還是買不成。後來她們聰明了,把「游泳衣」改寫成「夾層連衫圍裙」,這一來老祖父欣然同意,合家皆大歡喜!

我們那時和胡適之這位「老祖父」往還,我和他老人家廝混得太熟了,知道老祖父的脾胃,所以我最多只要買一條「夾層連衫圍裙」。吳相湘先生就一定要買「游泳衣」,所以胡適日記真跡他就看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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