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老祖宗」與「第三文藝中心」 三四

筆者本人在哥大的主修為「美國史」,我在美國史料里讀到黑奴販賣(slave trade)的真實故事真為之毛骨悚然;有時讀到有關華工的苦力(廣東人稱為「豬仔」)販賣(coolie trade)的慘史,每為之掩卷流涕。孫中山先生的兩位叔父據說便在這種苦力販運中不知所終的。再看那1881年以後一連串「排華法案」下,華工在美所受的暗無天日的虐待;受鞭笞、遭屠殺之外,夫妻父子有四十年乃至終身不得一聚者。甚至孫中山先生流亡過境也得坐牢一番。讀起這些血淋淋的史實,真為之怒髮衝冠。加以筆者本人亦以打工關係——從「藍領」到「白領」——加入華僑苦力行列有年,目睹那時美國移民官吏之橫暴,白種流氓歧視華人之無理,以及華裔苦力豬狗不如之慘狀,真是觸目驚心!

筆者自恨無杜子美百一之才,否則我把這些血淚的故事譜入詩篇,真比「三吏」、「三別」不知要慘痛多少倍!

奇怪的是這些血淋淋的故事在中美學人筆下竟輕描淡寫而過。更奇怪則是美國留學的歸國學人,跟著洋人屁股之後把我們自己「扶清滅洋」的「拳匪」,卻罵翻祖宗八代,真是不可思議。筆者曾把名學者費正清教授一本小書的「引得」數了一數。其中提及華人「排外主義」(eseantifnism)的二十餘條。而美人排華主義則一條沒有,是何言歟?!

可是最令我感覺遺憾的,卻是美國排華最高潮之時,正是胡適之、梅光迪、任叔永、陳衡哲……「常春藤盟校」之內諸位中國少爺小姐「唱和」最樂之時——也就是中國的新文學呱呱墜地之時。他們在「赫貞江畔」、「辟克匿克」、「唱個蝴蝶兒上天」之時,他們哪裡知道,遙遙在望的「赫貞江中」、愛利絲小島(Ellis Island)之上,高牆之內,鐵窗之後,還有百十個他們的血肉同胞,正在輾轉呻吟!他們哪裡知道重洋之外,四邑之內,望夫台上,不知有多少青春少婦,衰親弱息,正在思夫念子,望斷肝腸!

我們「新詩」的誕生,不誕生在「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為民請命之中,她卻降生在美麗的江邊公園之內,那兒有「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試問詩人們,你們這時正在「名花傾國兩相歡」,難解難分之際,「孤單」些什麼啊?

再者,正當我們這些開風氣的青年詩人,蝴蝶紛飛之時,美國那個熾烈的社會運動——「人民運動」(Populist Movement)餘波猶在。先前也在美國跑來跑去的孫中山先生就未看到一隻蝴蝶。他老人家的注意力卻集中於亨利·喬治(Henry Gee)所討論的「貧困與進步」(Poverty and Progress)。仁心仁術、志在救國救民的孫中山先生和這些風流倜儻的少爺小姐比實在就偉大得太多了。可是這些從「常春藤」高牆之內訓練出來的公子哥兒「學成歸國」之後,一個個都向政府靠攏做起官來。這樣要孫中山先生所手創的革命黨不受其累,豈可得乎?!

筆者作這些妄論,並無意厚誣前賢。我們這一輩如早生三十年加入他們的行列,其結果還不是一樣嗎?人都是人,但是形勢比人強,有幾個人能不隨波逐流啊?!

雖然如此,胡適在中國文學革命上的歷史地位仍然是永遠打不倒的。其原因便是文學革命原來是和政治革命一樣的有其「階段性」。次一階段的「革命對象」往往卻是前一階段的「革命元勛」。在現代世界文學發展史上,中國文學的發展原比西洋文學的發展遲了一個階段。因而胡適之這個美國文學革命運動中的「反革命」,回到中國,正好「階段」巧合,因而一舉成名,竟做了中國新文學運動中的「革命元勛」,豈不是時也運也乎哉?!

胡適之更運氣的是中國新文學運動,由於二三十年代中國政治的過度激蕩而走火入魔,新文學變成了政治的附庸,反對紳士文學的青年作家們也都變成了政治的犧牲品。他們不特犧牲了他們的創作自由,有的甚至犧牲了他們滿腹才華的生命。「左聯五烈士」是冤枉了!難道蕭軍、胡風、夏衍、周揚……就不冤枉?!

六十年來的「新文學」,說穿了實在只是一群所謂「新文學家」自己的玩意兒罷了。「紳士文學」固然為紳士服務,現存的所謂「工農兵文學」就真是工農兵之所好嗎?那不過是善於表現的文士們的自我陶醉而已,與工農兵何有?

「不廢江河萬古流!」一種新文學的成長是有其江河長流的自然趨勢。自我封贈或下聖旨強迫執行或制止,都是徒勞。中國新文學運動中針對胡適、徐志摩等紳士文學的「反對派」始終沒有形成氣候,就是自我陶醉和聖旨太多的緣故。以下聖旨製造的普羅文學,來反對那自然形成的紳士文學,就變成抱薪救火,紳士的生命反而被其無形中延長了。50年代的「白馬社」和晚近港台諸文派,事實上都是在「胡適底幽靈」默佑之下,該死不死的「縉紳傳統」的延續!

老友夏志清先生送我一本他最近出版的文集——《人的文學》。其中他和顏元叔教授筆戰的那一章——《勸學篇》——就很顯明地描繪出兩位「紳士打架」的戰況。以前有兩位年逾古稀的鄉紳,忽然意見不投打起架來,把靠他二人通力鼎助的縣太爺急得手足無措。但是那在一旁觀戰的窮秀纔則知道鬧不出人命。這秀才因而做了首詩送呈這位縣太爺,說:「寄語知事休惶恐,二老揮拳例不凶!」試問這生於洋場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夏、顏二位常春藤老博士的紳士內戰,能打出個什麼名堂呢?

晚近海內外的所謂文藝論戰,蓋均可作如是觀。在胡老先生九天之靈的庇護之下,這些紳士揮拳,是打不出人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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