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老祖宗」與「第三文藝中心」 三二

胡先生那時和「白馬社」的關係,問良心倒不是為著「名」,因為那裡是無名可圖的;雖然「身後之名」這一念頭,他也不全然就未想念過。他喜歡「白馬社」,倒確是他的「娛樂」和「興趣」之所在。胡先生最喜歡讀新詩、談新詩和批評新詩。而白馬同仁竟是一字型大小的新詩起家。他們厚著臉皮彼此朗誦各式各樣的新詩。這些白馬詩人中有稚態可掬的青年女詩人心笛(浦麗琳),有老氣橫秋的老革命艾山(林振述),有四平八穩「胡適之體」的黃伯飛,也有雄偉深刻而俏皮的周策縱……

在老胡適的仔細評閱之下,心笛的詩被選為新詩前途的象徵,「白馬社」中第一流的傑作。作者是個二十才出頭、念四尚不足的青年女子。聰明、秀麗、恬靜、含蓄。詩如其人,因而新詩老祖宗在她的詩里充分地看出今後中國新詩的燦爛前途。筆者試選兩首於後,以示胡適之心目中的所謂「好詩」:

等閑

站在樓頭眺望

盯著醉了的光

哼起小曲

安閑

任風發共盪

數數昏睡的星

笑聽風打夜窗

不在意的剎那

多少東西跌落了

鏡中

我看到

有千軍萬馬

駕著春夏秋冬

揮策急跑

擦過我的頰額旁

留下怪圖樣

喜遇

比祥雲還要輕

喜悅

在靜極的田野上

起飛

似一束星星

撫過一架自鳴的琴

昨日下午

碰見你

清湖的眼睛

隱顯中

漾起霧幻詩

浪散出不知名的字

1956年8月27日

心笛的詩的意境頗有點像美國女詩人安摩萊·迪根孫。胡適說她好,至少是不壞。服人之口也服人之心。但是老胡適卻和我們的老革命艾山過不去。他說艾山的詩「不好」。「不好」的原因是它令人「看不懂、也念不出」!可是堅持只有「看不懂、念不出」才是「好詩」的艾山不服氣。擁護艾山派的陣容也不小,大家紛起與老胡適辯難。他們甚至說「新詩老祖宗」已落伍,思想陳腐,不能隨時代前進。艾山是聞一多先生的得意門生。聞氏生前就曾推許過「看不懂、念不出」的艾山體是「好詩」!

這是二十年前紐約的新詩作家們與胡適之先生的一場辯論。兩方各不相下。胡先生堅持好詩一定要「看得懂、念得出」。其實那時胡適所不喜歡的「看不懂、念不出」的詩,比起今日余光中一派,那真是既看得懂、又念得出呢!所以今日胡適之如泉下有知而聽到了余派的新腔,他一定會在南港地下大敲其棺材板,要把余光中找到他棺材裡去談一談呢!

下面那一首便是那時「看不懂、念不出」的艾山體的代表作:

魚兒草

朋友對我講失戀的

故事我說譬如畫魚

明窗淨几

腦海里另植珊瑚樹

移我儲溫玉的手心

筆底下

掀起大海的尾巴

鱗甲輝耀日月

綴一顆眼珠子 一聲嘆息

添幾朵彩雲

借一份藍天的顏色嗎

夢與眼波與輕喟的惜別

水是夠了

忘卻就忘卻罷

我卑微的圈子內 生或死

都為裝飾別人的喜悅

——《暗草集》之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