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老祖宗」與「第三文藝中心」 三一

林語堂先生全家離紐約之後,「天風社」的大樹雖倒而紐約市的猢猻未散。原「天風社」里的一批執筆人接著又組織了一個「白馬文藝社」。「白馬」二字是顧獻梁提議的,取唐玄奘留學印度「白馬取經」之義。「文藝」兩個俗字則是筆者建議加上去的。因為不加這兩個字,敏感的人們很可能要懷疑這匹「白馬」的性質;加上了,別人知道「這一班人是有名的獃子」,也就不會來找麻煩了。

胡適之先生對我們這個「白馬社」發生了極大的興趣。林先生去後,胡先生就變成我們唯一的前輩和導師了。他顯然是把他自己所愛護的小團體估計過高,因而把它看成中國新文學在海外的「第三個中心」!

「白馬社」的組織,在範圍上說是比「天風社」擴大了,因為它有「文」有「藝」。紐約市那時倒是一個西方世界裡中國知識分子聚居的「中心」。黨政軍商學各界華裔首要之外,一般的「文人」、「藝人」也都麇居紐約,因為這兒是個歷史性的移民港口,歧視比較小,改行找飯吃也比較容易。紐約市更是個世界旅行家的必經之地。中國文藝界的過往客商,在紐約市上也是川流不息的。

不過「白馬社」那時不是個職業性的文藝組織。那是一批企台、打工的中國留學生所搞的一個吃吃喝喝的文藝俱樂部,也可說是個小文藝「沙龍」吧。他們之間沒有什麼「成名」的人物,他們也不歡迎「名人」來上山入伙。第一因為「人」既「名」矣,他就必然有或多或少的「政治」關係;政治先生一來,則難免要影響該社吃吃喝喝的俱樂氣氛。第二也因為這些「無名之士」中忽然冒出個「有名之士」來,那就等於羊群里忽然跑進個驢子,驢子和羊在一起吃草,對驢子既不公平,羊兒也會感覺周身不自在、不舒服。倒不如驢是驢、羊是羊,各安其分的好。

再者,「白馬社」里這批景蘭江、匡超人等一流賣頭巾的「詩人」們,也沒有人再把「文藝」看成終身職業了。他們對「開餐館」倒不無壯志,對做詩論文只不過當成「砍殺時光」(kill time)的一種方式罷了。有點文娛活動說起來總比打麻將好一點。

可是任何一種業餘嗜好——尤其是有集體性的業餘嗜好,搞久了,搞精了都會搞出點名堂來的。吳訥孫(鹿橋)就不是個職業作家,但是他那本足垂不朽的《未央歌》就是在「白馬社」時期脫稿的。周文中原來也不是職業作曲家。他先學化學,後學建築。「作曲」只是他的「業餘嗜好」。他那幾支蜚聲國際的現代樂曲,也是這個時期發展出來的。後來他「不務正業」把化學和建築丟得乾淨,竟然做起哥大的音樂系主任來了。

當然我們當中也有職業性和半職業性的文藝後備軍。周策縱是學政治的。但是他那本以檢討「五四」時代文藝思潮和政治運動的權威著作《五四運動史》,便是他的博士論文。策縱後來也厭惡本行,竟改行做起文學教授來。

那時才氣最高也最令同人嘆息流淚的則是蔡寶瑜。寶瑜雖然很年輕——才二十來歲——但是她那時已是美國陶塑藝術界的尖端人物,並經同業推選代表美國參加國際會議。她那充滿靈感的藝術作品已經是陶塑愛好者收藏的對象。她在紐約郊區建立了一個小「窯」以烘製她自己的作品。寶瑜又是個清逸溫婉的人,為人處世和善真誠。誰知造物忌才,正當我們大家過從十分熱鬧之時,她忽然短命而死。她的死,不特使全社同人悲慟萬分,就是整個的社都顯得有遁世入山的跡象,寶瑜之死,是太令人傷感了。

「白馬社」實在是令人懷念不置的一個文藝小社團。它是個不聲不響的朋友們之間的純友誼小組織。它沒有20年代「創造社」、「文學研究會」,乃至後來的「新月派」、「語絲派」那種挺胸膛、拍脯子十分自負的習氣。它也沒有30年代「左聯」那種「怨誹而亂」的滿肚皮不平之氣。它只是個恬淡無欲的業餘組織。它和它前輩那些文藝組織的不同之點是前者是職業性的,後者是非職業性的。職業性的就有欲,非職業性的就無欲。在美學上說,無欲的形象比有欲的形象就要「美」得多了。

二次大戰後的美國文藝之所以顯得十分醜惡,便是多欲。《魯迅全集》中最好的作品如《祥林嫂》如《阿Q正傳》等等都是他慾念最小的時期寫的。等到他欲重心煩,那個「雜感專家」的文章就很少有幾篇可看的了。

胡先生也常向我說:「郭沫若早期的新詩很不錯!」他並且告訴我一個故事:有一次在一個宴會上他稱讚了郭沫若幾句。郭氏在另外一桌上聽到了,特地走了過來在胡氏臉上kiss了一下以表謝意。如今胡氏早已長眠地下,郭氏年躋耄耋卻仍在大做其詩,但是以胡適的標準來看,郭沫若後期的詩就「很錯了」!將來他地下若逢老朋友,恐怕胡適之也就要拒吻了。

當年一般歐美留學歸來的紳士詩人和學者們,事實上其社會行為與他們同時的左翼文人也大致相同。古人評嚴子陵「五月披裘」這一雅事,說:「一著羊裘便有聲,盛名直度到如今。當年若著蓑衣去,煙水茫茫何處尋?!」試問嚴高士,老大個熱天,翻穿著皮襖,熱得一頭汗,究竟是什麼意思?

比嚴漁父晚生兩百年的諸葛農夫卻另有一套。這位「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的卧龍先生,生於「亂世」他不到深山大澤的老河口去「苟全性命」,卻偏要留在四戰之區的南陽來「躬耕」,真不怕敵機轟炸!

1927年春,北伐大軍席捲東南,一個新朝代的誕生已是必然的事,這時留美歸國、頭角崢嶸的蔣廷黻、何淬廉二博士在外交部王部長公館內,枯候兩小時等候接見。他二人為使王部長「輕鬆起見」,便「開門見山告訴他:我們不是來找工作的」(見《傳記文學》三十卷二期第一二九頁,謝鍾璉譯《蔣廷黻回憶錄》。此一故事筆者亦親聞之於蔣、何二先生)。試問這兩位「五月披裘」的高士,不是找工作而來,究為何事?他二人後來都先後靠攏,位至台閣,老年退休,還不願說老實話!

適之先生比起他的朋友來,就「高風亮節」得多了。他老人家也有「欲」,但是他是「三代以下人」,其欲不在「利」而在「名」。胡先生對他「身後之名」的注意,實遠甚於他生前的心臟。他老人家晚年在學術思想上不能充分地自我解放;相反的,在某種程度上卻自我奴役。最後還說:「不覺不自由,也是自由了。」以那一點點可笑的阿Q心理來自我解嘲,也都是為名所累。

以春秋責備賢者的態度來看,胡適之和曾國藩實在是一流的人物。曾文正公為著身後之名,連給兒子寫信都沒有自由。他的有名的《字諭紀澤兒》哪裡是給「紀澤兒」看的啊!他老人家是寫給我們《曾文正公家書》的讀者們看的呢!「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我國有為有守的傳統士大夫都好名,尤其好身後之名。這真是我們傳統文化的美德。因為好名的人一定「要臉」。「要臉的人」與「不要臉的人」之間的道德差距就有天堂地獄之別了。

就因為看中身後之名,所以胡適之對那些足以為他傳身後之名的「文人」,尤其是那些和他有同樣「考據癖」的文人真是禮遇備至。他回台灣之後,連那個大學剛畢業的小李敖他也要去惹他一下。結果胡公羽化之後,李敖反叫他一聲「小嫖客」,這也該是胡氏生前所未曾逆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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