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遠不照近的一代文宗 二七

胡適之是個極其通達的人。同他談話每使我想起幼年所讀的《論語》。《論語》裡面師徒對話所反映出來的孔子,也是個極其通達的老師。他的行為被學生們誤會了,他可以對天發誓。學生們對他思想里迂腐的地方,也可開門見山地說:「啊呀!你老夫子太迂腐了。」(「甚矣!子之迂也。」)胡先生正是如此,但是在學術上他卻很難接受不同的意見。最初我以為胡老夫子執拗,過久了我才知道,胡先生也有其不得已的苦衷。

胡適成名太早。二十幾歲就已樹立了一個學術宗派。弟子以次相授業,他這個宗派已傳了好幾代。因而到了晚年縱使他思想上稍有改變,在學術上要「與昨日之我挑戰」,他也不願公之於世界了,牽涉太大,還是將錯就錯罷!

60年代初期,胡先生逝世之後,哥大當局要我把先生口述英文遺稿寫個「總評」。在那短評里我就說:「就內容看,這份口述稿實無『新鮮材料』之可言。但是就研究胡適思想的變遷來看,這稿子卻證明了晚年胡適的思想,倒是與青年胡適的思想是前後一致的。」哥大當局後來也就把我這「總評」的要點寫入他們的出版說明書。

筆者之所以持此說,第一,是從胡氏思想全局著眼。大體上說胡適思想前後是沒有太大矛盾的。第二,是就稿子論稿子。我所說的只限於這份英文稿,未及其他。

其實晚年胡適的思想,你要和他「談」才知道;只去「讀」他的書,是不夠的。胡氏是搞「打倒孔家店」起家的。那時的「孔家店」是搞「壟斷貿易」的大企業,聲勢顯赫,不打倒它,如何革命?!可是事隔五十年,可憐的孔家店只剩下幾間土門面,比販賣中西文具的「胡開文老店」差得多了;孔二老板也早已變成頭禿齒豁、灰溜溜的老頭子,好漢們手下留情吧!再去踢他老人家兩腳,也實在犯不著了。胡適之晚年已洗盡鉛華,恢複他原來儒生的真面目;平時衡文論史,對孔老師恕辭尤多。但是孔孟學會的會長他還是不做的。不做的原因:第一,孔孟學會內眾夫子所搞的「孔孟」不一定就是胡氏心目中「再造文明」里的「孔孟」;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點,搞「打倒孔家店」的文化革命家,豈可前後不一致呢?

再說白話文吧。胡氏反對文言文時,正是佶屈聱牙的章太炎體的古文得勢之時,縱遲至筆者這一輩也還有個小章太炎寫情書說「僕少有大志,七歲能文,先大父愛如掌珠……」而把愛情搞吹了的。所以在那時要掃除「桐城謬種」,「還我神奇」!真是一針見血的革命口號。但是五十年後的中國語言,已經由文言和白話的問題,轉為適用與不適用的問題了。就適用而言,則「的了嗎呀」就不一定比「之乎也者」更適用。

胡適的大著《丁文江的傳記》這個書名,就不一定比《丁文江之傳記》更適用更清楚,更不如《丁文江傳記》簡潔,尤不如文言文的書名《丁文江傳》的明白、通俗、適用。請問胡大師,取個書名為什麼一定要舍簡就繁,唆唆用個「白話」,而不用個簡單、明了、通俗、適用的「文言」呢?!

為著詞句表達的簡潔有力,胡先生說起話來也時常是「文乎,文乎」的。但是寫起文章來卻偏要用一些既不適用、又不清楚而念起來別彆扭扭的「白話」!何也!(恕我未用「這是什麼意思呢?」)一言以蔽之,提倡白話文的祖師爺,寫起傳世文章來,豈可自犯其清規戒律呢?!這是個祖師爺的形象(image)的問題。適用不適用,自當別論。所以他就木匠頂枷,自作自受了。

可是「說話」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施耐庵先生說:「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談!」胡適之是個最好的「教書匠」,也是最能「快友」的談友。他的文章寫得已經夠好,他講得比寫得更好!老博士一肚皮學問,滿頭腦真知灼見,再加上個能說會講的嘴巴,他肚皮里的東西不講出來,老胡適真要活活悶死的。我可以想像胡適當年,在北京大學紅樓之內,聚天下英才而講演之。三山五嶽,古今中外……閉著眼睛吹起來,吹得講台之上,天花亂墜,講台之下,歡笑四起,掌聲如雷;胡博士好不樂煞人也么哥!這樣講起來,一定要言成法立,文言白話,出口成章才過癮!每句話都在「八不」規律之內,「講」個別彆扭扭的白話「演」,豈不難過?所以老胡適對學生講起課來,與朋友吹起牛來,白話不白話,哪還管得了許多?張君瑞說得好:「紅娘姐,這時我顧不得你了!」胡博士這時也顧不得白話了。

有一次胡先生告訴我一個有關梁啟超的故事:梁氏遺墨真跡今日仍可稽考者約有三萬件,而件件足珍,其中沒有一件是「苟且落筆的」!何以故呢?胡先生說因為梁氏成名太早,他知道他的片紙隻字都會有人收藏的,所以他連個小紙條也不亂寫!

胡氏說完,我一想這正是胡適之的「夫子自道」!胡適之心到口到,他嘴裡可以隨便說,但是他卻和梁啟超一樣不願「苟且落筆」!加以胡氏又是個美國留學生,美國脾氣很重。美國佬因為動不動就打官司,所以白紙黑字,他們絕不「苟且落筆」。但是在錄音機發明之前,「口說無憑」,所以他們話倒可隨便說。這方面也可看出中西文化之異同。我國農業社會裡所產生的有為有守的士大夫,照例是「然諾重千金」的;江湖好漢,貧下中農,男子漢大丈夫講話也照樣算話?!

美國佬就不同了,縱是總統、議員、校長、經理、講座教授……他上午同你說的,下午就可以否認。與美國佬打交道,你和他事無巨細,都得訂個契約或合同,因為他們的口頭然諾,直如放屁,講話是照例不算的。中國早期留美的知識分子,未看透老美,往往被他們甜言蜜語,騙得一輩子不能翻身。年輕的華裔知識分子比老輩伶俐多了,美國佬再也騙不了他們,而他們的言行也就美國化了。

胡適之先生這位老輩的老輩,他學會了美國人不苟且落筆的好處;美國佬的壞處他還未體會到,因為他根本未與美國佬共過事。他這個農業社會出身的傳統士大夫把他自己為「五鬼」所擾的社會看得很清楚,而對鬼吃鬼的商業化的洋社會則一知半解。可是他老人家見賢思齊,只學好的,未學壞的,他雙取驪龍頷下珠,倒頗能得中西之長。所以吾人要了解晚年的胡適思想,只可在胡氏心到口到之際,於私人朋友談笑之間求之。胡先生沒有梁任公那樣憨直。對自己思想挑戰的文章,在胡氏著作里是找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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