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遠不照近的一代文宗 二五

大凡天下事,長短、利弊,很多都是相對的。一個人的「短處」,用得其所,往往正是他的「長處」。胡先生在中國文學史上所佔有的原是個「宗師」的地位。他是領導一個文化運動,把中國文學從以文言文為主體的古典文學中解放出來,從而創造出一個以白話文為主體的新文學時代。作為這樣一個「劃時代的宗師」,他的文體本不應該以「抒情」見長,他的著作自應重在「說理」。他要說出為什麼文言之當廢、白話之當興的大道理來。

但是這番大道理,不是可以信口開河的。說的人必須有博大精深的國學基礎。他一定要是個包羅萬有、融會古今中外的大學者。因而就學問的「寬度」來說,胡適真是個新舊、中西、文言、白話及詩、詞、歌、賦,樣樣都來的「一腳踢」的大材。他的確具備一個「開山大師」的條件,只有像他這樣的學者才能縱觀古今,盱衡全局,而不至於閉門造車,坐井觀天。就這方面說,則梁啟超、章太炎、陳獨秀諸先生比胡氏皆略遜一籌;王靜庵、吳梅、黃侃等對胡氏就只能執鞭隨鐙。時賢自鄶而下,則不足論矣。

再就學問的「深度」來看。蔡孑民說胡氏對漢學的了解,「不讓乾嘉」,實在也不是過譽。「文學」原是胡先生的「娛樂」,但是胡適之「娛樂」亦有可觀者焉!就以胡氏對《詩經》的研究來說吧。自子夏以後,說《詩》的學者有著作傳世亦何止數千人。傳統著作中就很少有胡適談得那樣精湛。以他那「新的眼光,好的方法,多的材料」來對《詩經》作個新解說,短短數小時的講演,即足以發古人千年之所未發!

據胡先生告訴我,他那個終生提倡的所謂「治學方法」,原是他在哥大讀書時翻閱《大英百科全書》偶爾發現的。一讀之下,至為心折;再讀則豁然而悟,以至融會貫通而終身誦之。

其實胡氏那項(在當今社會科學家看來已完全落伍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方法」,當年的歐美留學生,誰人不知、哪人不曉呢?只是別人沒有他那樣深邃的漢學基礎和明察秋毫舉一反三的學術眼光罷了。

胡先生終生治學可說都得力於這一妙手偶得之的「科學的」「治學方法」。甚至他研究「文學」所用的也是這個「科學方法」。不用說他對艱深的《詩經》、《楚辭》的分析所用的是這個「方法」,他對那些老嫗能解的唐詩、宋詞的研究,所用的也是這個「方法」。

筆者在大學時代便聽過《全宋詞》的編者唐圭璋先生講宋詞。唐先生自詡——也是我們公認的——是以「四聲」填詞(一般人只分平仄)當代少有乃至僅有的詞人。但是唐先生就始終沒有告訴我們「填詞」為什麼要「四聲」分明。他縱有解釋,亦不能指點諸生升堂睹奧。他老人家只是按照「詞譜」上嚴格的規定,平是平、上是上……一個一個字死「填」進去。「填」得四平八穩,就可以追蹤古人了。

後來我在紐約和胡先生聊天,談到宋詞的聲韻。胡老師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他一發難收,竟向我談了一整晚有關宋代詞人用韻的問題。一夕之談,真是勝讀十年書!

聲音本發乎天籟。沈約之前的詩人們就不管什麼平仄,但細讀他們的作品,則平仄自在其中。「詞」之為道,有些地方但能平仄無訛,就不必死釘住「四聲」。但是也有些地方不但要四聲分明,四聲之中還要在唇齒喉舌鼻諸「音」中作不同的選擇。有時因上下音節的限制,某字不能有鼻音或喉音,則「填」詞時,對這同一「聲」中的鼻喉之「音」就得迴避。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有天分、有功夫的詞人,咿唔之下,自能得心應手!「曲有誤,周郎顧。」這位使槍弄棍的「周郎」,為什麼要專找唱曲子人的麻煩呢?因為四聲不洽的曲子,乃至詩詞,聽起來實在令人受不了!

這些本是詞客們「說來容易」的老生常談。難得的是胡先生隨口念出的百十條例子。他在美成、白石、三變、八叉……晚唐、五代、兩宋諸朝中的大小詞人的作品中,信手拈來,無不貼切。真是倒背《花間》而能融會貫通之!他舉出、念出、指出諸家詞的異同優劣,行雲流水,如數家珍,使我這沙發斜倚、手捧咖啡的學生聽來,真有天花亂墜、落英繽紛之感。瞠目結舌之餘,我也覺得二十多年來,教過我的文學老師,以及學界前輩,乃至朋輩間所有的才子佳人,沒有一個和胡適比不顯得灰溜溜的。胡適之那種蓋世才華,真是人間少有,天下無雙!那個毫無文採的杜威和他這個風流倜儻的大弟子一比,簡直是俗不可耐!

有時我更想起時下許多文人學者和黨政理論家們,酸溜溜地搞了一輩子;偶有愚者一得,動不動就把胡適請出來,罵一通以為得意。那真是蓬間之雀,詛咒鯤鵬!罵人的人與被罵的人之間,如果距離太大的話,罵人的往往卻是替被罵者作義務宣傳!50年代里,大陸上舉國若狂的「批胡」運動,結果胡適被他們愈批愈紅,也就是這個道理!

其後我看住在紐約的國劇票友們改編舊劇,使我對胡氏有關詞曲的理論得到更進一步的佐證。友人中有妻為票友、夫為詞人者。這位先生嫌他太太唱詞太俗,要把她戲詞改「雅」。但是既「雅」之後,太太上台卻「唱」不出來。最後只好再找個家庭琴師,他們三人且拉、且唱、且改,最後才能勉強登台的。

這小故事也幫助我了解舊劇的音韻。京戲戲詞里最俚俗莫過於《二進宮》這齣戲了。但是老生戲中,唱者、聽者「最過癮的」,也莫過於《二進宮》。這才使我想到《二進宮》原是那些只會唱戲、而沒有「文采」的「戲子」們所自編、自拉、自唱出來的。它沒有經過像齊如山一流的「文人」改編過,所以唱起來特別好聽。「聽」戲的人,就「聽」它一下好了,何必自找麻煩,偏要去「看」字幕,而「徒移我情」呢?!

胡適之真是絕頂聰明!關於宋元詞曲的音韻,他並無「師授」。那都是他讀破萬卷之後,自己理解出來,卒成一家之言的。唐圭璋先生抱著個譜子去死「填」,就沒有胡氏的才華了。可惜胡先生還是舌頭硬了點,他不會吹笛子、唱曲子。否則他對詞曲的了解,當更有創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