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兒子,兒子來了」的政治 六

胡適之先生既然基本上是一位恂恂儒雅、有為有守的白面書生,他是不能搞政治的,因為他缺乏搞中國政治主觀和客觀的一切條件。

在主觀條件上胡先生所缺乏的是:他沒有大政治家的肩膀、中上級官僚的臉皮和政客或外交家的手腕;他甚至也沒有足夠做政論家的眼光!

做個大政治家,在主觀條件上像胡先生所具有的那種「信道不移」的精神,只是最起碼的條件。更重要的是還要有鐵一般的肩膀,如此他才能頂住政治上的驚濤駭浪,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地負荷起天降大任,然後任勞任怨,為國為民,死而後已。但是在胡先生的個性上是沒有這種擔當和魄力的。

有一次我問李宗仁先生對胡先生的看法,李說:「適之先生,愛惜羽毛。」吾人如不以人廢言,則這四個字倒是對胡先生很恰當的評語。胡先生在盛名之下是十分「愛惜羽毛」的。愛惜羽毛就必然畏首畏尾;畏首畏尾的白面書生,則生也不能五鼎食,死也不夠資格受五鼎烹,那還能做什麼大政治家呢?

胡先生也沒有做官僚的臉皮。民國以後有清望的學者們下海從政是需要相當臉皮的,因為這些名學者出山之前,一個個都是以帝王之師自命的,認為「吾曹不出,如蒼生何」?!這樣才應徵辟,乘安車,入朝為官的。但是官場亦另有官場的一套啊!一旦做了官,這批高人隱士,對上就不得不搞逢迎,對中層就不得不結黨羽,對下也難免不作威作福。本來,官場中這些惡習和陋規,也不算什麼天大的壞事,因為那本是我國兩千年來,自上而下的單線官僚體系中的必然現象,同時也是講求傳統政治效能不可或缺的朝儀和官箴。我國古代的政治家有見及此,乃因勢利導,乾脆把它們制度化起來,以禮節之,使其發而中節。

民國肇建,這些原也是煞費苦心的制度,被目為封建殘餘,通盤廢除,但是製造這些陋規和惡習的單線官僚體系,反因科舉之廢除而變本加厲地單線化,因而那些原先尚有些制度性的東西,至此反變成無原則和規章可循的官僚主義,俗語所謂上拍下壓。

30年代的初中期,適之先生的朋友們,一個個脫青衫、換紅袍,都當起官僚來了。初入官場做學徒,有時還有點臉紅,出師之後,就樂此不疲了。「乍回跡以心染,或先貞而後黷!」試問「獨立評論社」這個山洞出身的「幹員」和「能吏」,有幾個是例外的?

胡適之先生本人,倒的確是個例外。他老人家雖然也曾下海,卻仍能保持了他的清譽,而沒有淪為官僚。「看他風裡盡低昂,這樣腰肢我沒有!」最大的原因,就是他缺少那種「終始參差,蒼黃反覆」的臉皮!所以胡先生縱想做官,也只能做個「泛舟於赤壁之下」、吟風弄月的閑太守,做個太平盛世的點綴罷了。

不特此也。胡氏縱有心為國為民,真想當一員「循吏」,他也辦不到。他不特對自己的私交好友,抹不下臉皮,他甚至不是個搞行政管理的幹才。像胡先生那樣溫情主義極重的人,他怎能搞「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怨」呢?以他的盛名卵翼了一點小小「庚款」的管理權,已經被梅貽琦先生等所包圍,而弄到「跳進黃河洗不清」的程度,遑論其他?當胡先生的令名為「庚款問題」的流言所累之時,筆者在一個偶然場合之下,問了問顧維鈞先生的意見。顧先生說:「胡先生一定不知道其中複雜的問題。」其實胡先生何嘗不知?他只是門戶之見在作祟,拉不下臉皮去約束那些捧他的老朋友罷了。

再者,一位學者如變成了「政客」,他就必然有「政敵」。如果政敵一旦背信棄義,那麼兵來將擋,大家耍起政治手腕來,他自己的道德也就顧不得許多了。胡適之先生是位老實人,一般政客的手腕他不屑於耍。事實上,以胡氏的稟賦,他縱想耍,也無此天才;勉強一試,他也耍不到令人拍案叫絕的程度。這兒筆者不是說,胡適之是怎樣的一個天大好人。坦白地說,胡先生也並不就那樣老實,不過他始終沒有不老實到做政客的程度罷了。「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以胡適來遍比時賢,則「山高水長」,先生的風範,也就是百年難一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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