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胡適之先生與口述歷史 四

胡先生那時在紐約的生活是相當清苦的。當然清苦的也不只他一人。在那成筐成簍的流亡顯要中,大凡過去自持比較廉潔的,這時的生活都相當的窘困。陳立夫先生那時便在紐約郊區開設個小農場,以出售雞蛋和辣醬為生。筆者一次隨友趨謁,便曾隨立夫先生之後,著膠靴、戴手套、持筐籃、入雞籠,奮勇與眾母雞大娘搏鬥而搶奪其蛋的。

適之先生夫婦,年高多病,縛雞無力,自然更是坐吃山空。他的經濟情況和他的健康情況一樣,顯然已漸入絕境。人怕老來窮,他的有限的儲蓄和少許的養老金,斷難填補他那流亡寓公生活的無底深淵。早晚一場大病的支出,他轉眼就可以變成赤貧!長此下去,將伊於胡底?!

胡先生是一位有深厚修養的哲人,是一位「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但是他面對晚年生活的現實,有時也難免流露出他發自內心的鬱結。他不止一次地告誡我:「年輕時要注意多留點積蓄!」語意誠摯動人,聲調亦不無凄涼嘆息之音。

這些話,我後來才體驗到,胡先生只能向我說。他對他的同輩友好、過往賓客,乃至和他很接近的另一位哥大研究生王紀五(王世傑先生的兒子),他也不便說。因為胡先生是位頭巾氣極重的舊式書生,對個人操守,一絲不苟。他怕一旦傳出去,發生政治上的反應,反而不好。但是硬拖下去,終究也不是解決之道啊。

不特此也。他老夫婦二人在紐約,連日常生活的安全保障都有問題。他們所住的是大使級的住宅區,但是他那所破爛的公寓,卻沒有大使級的防盜設備。在這盜匪如毛的紐約市,二老幽居,真是插標賣首!

一次胡先生外出,胡太太一人正在廚房燒飯,一個彪形大漢的竊賊,忽然自防火樓梯破窗而入。幸好胡老太太沒有學會一般美國女人臨危時的尖叫,她老人家只是下意識地走向公寓大門,把門打開,反身對那悍賊,大叫一聲:「Go!」真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那位大黑賊,看了胡老太太一眼,真的從門口「Go」了。她老太太把門關好,又徑地回廚房燒菜去了。

這次幸好胡先生不在家。如果胡先生在家,無意中一聲叫喊,其後果也就不堪設想了。

那時胡伯母在紐約打起麻將來是日以繼夜的。胡先生不但沒有阻止她而且有時也加入作戰。原因是:一位中國老太太困居紐約,言語不通,又無人經常代為開車訪友,麻將實在是唯一的消遣。再者,紐約中國知識分子的牌局是向不「抽頭」的,所以不會四家皆輸。加以胡老太太技術高,手氣好,幾乎每戰皆捷,對胡先生來說,也不構成經濟負擔。還有一個重要的副作用,便是公寓里常有麻將客出出進進也可使強盜小偷望而卻步也。

所以在那一段50年代的灰暗的歲月里,我們這些隨胡適之跑來跑去的比較年輕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沒有把胡先生看成高不可攀的大學者或名流顯要。我們所認識的胡適之只是一位流亡異域、風燭殘年的老前輩!

記得有一次老友楊龍章向胡先生請教「生命的意義」。胡先生說:「生命的意義就是從生命的這一階段看生命的次一階段的發展!」那時我們看胡先生生命的那一階段到次一階段的「發展」也不會太大了。他只是一位無止境地漂流海外、和我們一起同舟共濟的老乘客,一旦浪打船翻,他勢將滅頂,滅得比我們更慘!面對著他那副慈祥而天真的笑容,我們對他老人家的憐憫與同情之感,實遠甚於尊崇與學習之心。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們那一輩知識分子的老路,在那時我們的心目中決然是走不成,也不應再走的了。

那時韓戰正急,美國二次大戰後不景氣的經濟,也在炮聲里復甦了。為阻止美國訓練的中國青年回大陸,美國各行職業之門也稍稍開放,好讓他們謀生。有高度訓練的中國工程師們,逐漸地也可畫圖為活。為生存所迫,那些有魄力的文法科同學,便也把莎士比亞、孟德斯鳩等一腳踢開。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看定新目標:「萬元存款,白女為妻!」一切從頭來起,因而70年代里,很多頗有名氣的華裔工程師和醫師,當年卻是學有專長的政法人才。如今他們丟下工程道具和醫學儀器,仍可寫出些響噹噹的政論文章來。

為著最低限度的生存,筆者當時也是改行有心、而無魄力認真執行的少數弱者之一。我那時還在哥大有氣無力地繼續讀我的美國史博士學位。這是個最吃力不討好的傻事。讀到讀不到,不用說我毫無把握;讀到了,又幹啥?我自己也不能解答。「讀書」這個行為,事實上只是「不讀書又幹啥?」這個問題,自我解嘲的答案而已。

適之先生那時是師友中唯一勸我「不問收穫」讀下去的人,但我把他老人家的勸告,全然當作耳邊風。我之所以讀下去的道理,實是個性優柔寡斷的結果,拿不出勇氣,把這塊雞肋丟掉。既無決斷,那就變成漫無目標的「拖」了。日子「拖」久了,檐溜穿石,糊裡糊塗也就讀完了,時代也變了。在原來無心參加的洋科舉里,忽然混了個洋功名;居然又靠這洋功名穿衣吃飯,一切一切,均非始料所及。在一個驚濤駭浪的時代里,一個懦夫,隨俗浮沉,身不由己,最後還是走上胡適之先生教書吃飯的老路,豈命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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