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現代學術與個人收穫

在前數次錄音里,我曾略微敘述我怎樣替那些一向為文人學士所輕視的白話小說的新版書寫序言和導論。我也曾提到我對我自己所說的「價值重估」(Transvaluation of values)[這一概念]的認識和執行。那也就是把千百年來一向被人輕視的東西,在學術研究上恢複它們應有的正統地位,使傳統學術方法和考據原則等也可用之於對小說的研究。

[在現代的中國學術里]這一個轉變簡直與西洋思想史上,把地球中心說轉向太陽中心說的哥白尼(Nicolaus Copernicus,1473~1543)的思想革命一樣。在中國文化史上,我們真也是企圖搞出個具體而微的哥白尼革命來。我們在學術研究上不再獨崇儒術。任何一項有價值的學問,都是我們研究的對象。把漢學研究的範圍擴大,本來也是我個人野心的主要目標。

在這些年裡,我個人所從事的批判性的整理國故的工作,至少也有兩大目標:一個便是中國文學史;另一個便是中國哲學史。後來,我總歡喜把「中國哲學史」改稱為「中國思想史」。

這兩方面也是我留學歸國以後,整個四十年成熟的生命里[學術研究]的主要興趣之所在。現在我想就把這兩方面,來把我個人的些微成績,做個概括的總結 。

揭穿認真作假的和尚道士

在思想方面,我曾提過,我幾乎把一部禪宗史從頭改寫。

一般說來,我對印度思想的批判是很嚴厲的。「佛教」一直是被國人認為是三教之一(另外兩教是「儒教」與「道教」)。可是無疑的道教已被今天的一般學術界貶低為一團迷信了。道教中的[一套「三洞、七輔」的]所謂聖書的《道藏》,便是一大套從頭到尾、認真作假的偽書。道教中所謂[「三洞」]的「經」——那也是《道藏》中的主要成分,大部都是模彷彿經來故意偽作的。其中充滿了驚人的迷信,極少學術價值。

至於佛教,它至今還是日本、高麗、越南、緬甸、泰國和錫蘭的[最主要的]宗教[甚或是國教]。許多人也認為中國雖然不完全是個佛教國,但也可說是部分的佛教國。我自己在這方面的工作,可說是破壞性的居多。我必須承認我對佛家的宗教和哲學兩方面皆沒有好感。事實上我對整個的印度思想——從遠古[的《吠陀經》]時代,一直到後來的大乘佛教,都缺少尊崇之心。我一直認為佛教在全中國[自東漢到北宋]千年的傳播,對中國的國民生活是有害無益,而且為害至深且巨。

當然打翻了牛奶,哭也無用![剛按:這是一句美諺。孩子們打翻了牛奶,總是要哭的]做了就是做了,木已成舟,還有什麼可以說的呢?我把整個佛教東傳的時代,看成中國的「印度化時代」(Indianization period)。我認為這實在是[中國文化發展上的]大不幸也!這也是我研究禪宗佛教的基本立場。我個人雖然對了解禪宗,也曾做過若干貢獻,但對我一直所堅持的立場卻不稍動搖:那就是禪宗佛教里百分之九十,甚或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一團胡說、偽造、詐騙、矯飾和裝腔作勢。我這些話是說得很重了,但是這卻是我的老實話。

就拿神會和尚來說罷。神會自己就是個大騙子和作偽專家。禪宗里的大部經典著作,連那五套《傳燈錄》——從第一套在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沙門道原所撰的[《景德傳燈錄》]到13世紀相沿不斷的續錄——都是偽造的故事和毫無歷史根據的新發明 。

這便是我的立場。我這個立場,在中國、日本,乃至那些由於禪語晦澀難解、反而為人所喜愛的英語國家裡,都不為[研究佛學的]人所接受。[因為]天下就有專喜歡把讕言、騙語當成寶貝的人啊![剛按:這裡適之先生氣得鬍子亂飄的情況,是他老人家太「科學」了。研究宗教,他過分側重了學術上的「事實」,而忘記了那批搞禪宗佛學的人,卻很少是研究「思想史」或「訓詁」、「校勘」的人。他們所追求的往往側重於生命的意義,和情感上的滿足。「禪」這個東西,在這些方面是確有其魅力的!]

我個人對那種自動地把讕言、謊語等荒唐的東西,當成寶貝,就是沒有胃口!所以我堅持中國的「印度化」時期,是中國國民生活上一個大大的不幸!

關於這種不幸,可證明的方式實在太多了,這裡我不想深入討論。我只是坦白地招認,我的任務之一,便是這種「耙糞工作」(muckraking)[把這種中國文化里的垃圾耙出來]罷了。我是有我的破壞的工作好做的。大體上說來,我對我所持的對禪宗佛教嚴厲批評的態度——甚至有些或多或少的橫蠻理論,認為禪宗文獻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欺人的偽作——這一點,我是義無反顧的。在很多[公開討論]的場合里我都迫不得已,非挺身而出,來充當個反面角色,做個破壞的批判家不可!

老子比孔子更「老」

但是在許多其他的文化公案上,我的立場有時反被認為比我的一些朋友們更為保守。關於老子的時代問題,便是個例子。我對這一問題是站在比較保守的傳統立場的。我認為老子是孔子的同時人,但是是孔子的前輩。孔子可能的確向老子「習禮」的,尤其學習喪禮。我也認為《老子》這部書,不是偽書。我當然不否認《道德經》這部小書,其中或有後人的偽增字句。但是大體說來,它的原始性是可靠的。

這些觀點,現在都變成「胡適博士極其守舊」的確實證明了,至少也可看出「胡適博士」是不像他自己自吹自擂的那樣「前進」了。但是我在考證老子年代問題上也做過一些工作。我認為把老子其人和《老子》其書弄晚了幾百年的那批人的證據,實在不足深信罷了。我對這件文化公案是持存疑態度的。他們如能舉出任何足以說服我的證據,我都會欣然同意的;但是到目前為止,我還未見到有人提出一件足以說服我的證據。所以我自己對這一問題的態度,到今天仍然是相當保守的。

並不要打倒孔家店

我還要提出另一件公案。

有許多人認為我是反孔非儒的。在許多方面,我對那經過長期發展的儒教的批判是很嚴厲的。但是就全體來說,我在我的一切著述上,對孔子和早期的「仲尼之徒」如孟子,都是相當尊崇的。我對12世紀「新儒學」(Neo-fuism)(「理學」)的開山宗師朱熹,也是十分崇敬的。

我不能說我自己在本質上是反儒的。多少年前[1934年],我寫過一篇論文叫《說儒》,討論「儒」字的含義和歷史。「儒」在後來的意思是專指「儒家」或「儒術」;但是在我這篇長逾五萬言並且被譯成德文的長篇論文里,我便指出在孔子之前,「儒」早已存在。當孔子在《論語》里提到「儒」字之前,它顯然已經被使用了好幾百年了。孔子告誡他的弟子們說:「女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他本視「儒」字為當然;這名詞在當時本是個通用的名詞,所以孔子才用它來告誡弟子。

在這篇《說儒》的文章里,我指出「儒」字的原義是柔、弱、懦、軟等等的意思。[《說文》解釋說:]「儒,柔也。」我認為「儒」是「殷代的遺民」。他們原是殷民族裡主持宗教的教士,是一種被[周人]征服的殷民族裡面的[上層]階級的,一群以拜祖先為主的宗教里的教士。

在三千年前(公元前1120年至1110年之間),殷人為周人所征服。但是這些殷遺民之中的教士,則仍保持著他們固有的宗教典禮,繼續穿戴殷人的衣冠。他們的職業仍然是治喪、相禮、教學,教導他們自己的人民。這些被征服的「殷人」,可能還是新興的周王國內人民的絕大多數,亦未可知。在西周,東周統治的六七百年中,他們的禮教已逐漸滲透到統治階級里去了。

在我看來,孔子和老子都屬於這個殷遺民中的教士階級。孔子就向來沒有否認他是殷貴族的子孫。他說他是宋國的統治階級,而宋人實是殷人之後,所以孔子亦自稱「殷人」。在我那篇長逾五萬言的《說儒》里,我就指出「儒」是殷遺民的傳教士。正因為他們是亡國之民,在困難的政治環境里,痛苦的經驗,教育了他們以謙恭、不抵抗、禮讓等行為為美德,[由於那種柔順以取容的人生觀]他們因此被取個諢名叫作「儒」。儒者,柔也。

老子便是個最標準的[以軟弱為美德的]儒派哲學家。《老子》這本小書中所宣揚的觀念,可能遠早於老子和孔子。本質上是宣揚以謙卑為美德的哲學,也是中國哲學裡第一次出現了一種自然主義天道觀的哲學體系。一個日月運行顯然無為的宇宙,可是宇宙之內卻沒有一項事物是真正地無為的。是所謂「無為而無不為」。根據這宇宙的自然現象,老子因而把早期的一些什麼寬柔忍讓、無為不爭、以德報怨、犯而不校、不報無道等觀念綜合起來,連成一體[形成一種新的道家的哲學體系]。不過老子卻強調,犯而不校、忍讓不爭,卻是最強的力量。那根本不是弱,相反的那正是強有力的偽裝。

我在《說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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