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從舊小說到新紅學

上文我曾說過「整理國故」——有系統和帶批評性的「整理國故」——是「中國文藝復興運動」中的一部門。我也曾提出我們致力研究的一方面便是中國思想史。我個人比較歡喜用「思想史」這個名詞,那比「哲學史」[更為切當]。我並舉出我對禪宗史的研究,以及我如何從頭改寫禪宗史,用它作例子[來說明我們整理國故的方法和過程]。

今天早晨我想來談談中國[傳統]小說,那是中國文學史的一部門。在以前諸章里我曾舉出那幾部小說名著,它們都已經暢銷好幾百年。由於它們用活文字[白話]來替代文言,對近代中國文學革命運動的貢獻至大。我也指出,這些小說名著便是過去幾百年,教授我們國語的老師和標準。我並強調那些對這種小說有熱愛的中國男女和在學青年,於潛移默化之中,便學會了一種有效率的表達工具。這工具便是這一活的文字——白話。它不只是口語,而且是文字,因為這些小說名著已經把這種活的文字的形式統一了,並且標準化了。

所以我們這一文學革命運動,事實上是負責把這一大眾所酷好的小說,升高到它們在中國活文學上應有的地位。

我在中國文藝復興運動的初期,便不厭其詳地指出這些小說的文學價值。但是只稱讚它們的優點,不但不是給予這些名著[應得]的光榮的唯一的方式,同時也是個沒有效率的方式[要給予它們在中國文學上應有的地位],我們還應該採取更有實效的方式才對。我建議我們推崇這些名著的方式,就是對它們做一種合乎科學方法的批判與研究[也就是寓推崇於研究之中]。我們要對這些名著做嚴格的版本校勘和批判性的歷史探討——也就是搜尋它們不同的版本,以便於校訂出最好的本子來。如果可能的話,我們更要找出這些名著作者的歷史背景和傳記資料來。這種工作是給予這些小說名著現代學術榮譽的方式;認定它們也是一項學術研究的主題,與傳統的經學、史學平起平坐 。

我想我實在不必在這方面去鼓吹,最好的辦法還是採取實際的行動。因此從1920年到1936年的十六年之間,我就花了很多時間去研究這些傳統小說名著。同時我也督促我們的出版商之一的「亞東圖書館」在這方面多出點力。「亞東」是一家小出版商。它除掉陳獨秀和我們一般朋友,編寫了一些書交給他出版之外,簡直沒有什麼資本[來印其他的東西]。最後我說服了他們來出版我們的……德剛,我應該怎麼說?——[德剛答道:]「整理過的本子。」對了,有系統的整理出來的本子。意思是包括:一,本文中一定要用標點符號;二,正文一定要分節分段;三,[正文之前]一定要有一篇對該書歷史的導言。這三大要項,就是所謂「整理過的本子」了 。

第一部「整理過的本子」

「亞東」首先選了兩部較短的本子來付印。其一便是那部諷刺小說《儒林外史》。我常用英文把它譯成「An Unofficial History of the LiteratiClass」(知識階級稗史)[德剛插話:大陸上的英文版譯為「TheScholars」]。對的,大陸出了部新的英譯本叫「The Scholars」(學問家),那也是相當正確的譯名。

這是一部在18世紀出版的部頭比較小的小說。這部小說在[20年代]當時並非暢銷書,但是它現在卻以新姿態——標點本——出現。書前還有陳獨秀、錢玄同和我的序言。當這本書在1919年出版時,竟然一紙風行,深為老幼讀者所喜愛。這一來我的出版商也相信這也是個生財之道。後來果然如此。

那時陳獨秀、錢玄同和我對本書皆甚為推崇。但是我還沒有足夠的資料,能替本書作者,我的安徽同鄉吳敬梓先生作篇全傳。因此在該書出版之後,我也就開始收集有關作者傳記的資料,這項探幽訪賢的工作甚為有趣。因為一般目錄學家對吳敬梓的作品都沒有著錄,所以我把吳氏著作查明交予我的書商,要他們加意搜尋。

有一天,一位書商果然帶來了一厚冊吳敬梓的詩集[《文木山房詩集》],集後還有編纂人——吳氏頗有天賦的兒子[吳烺]——一首有關選印詩集的詩。這是全世界唯一的孤本,名著《儒林外史》的作者的詩集。我只花了一塊半錢[約合當時美金五角]便買到了。我把吳氏的詩文集和安徽《全椒縣誌》參校研究,所以在《儒林外史》標點本出版後三年,1922年冬,我就能寫出一篇相當完備的《吳敬梓(1701~1754)年譜》了。

我研究的第二部小說是《水滸傳》。《水滸傳》很像英國的《羅賓漢》(Robin Hood)那樣傳奇英雄的故事。賽珍珠(Pearl S.Buck)把它譯成「All Men Are Brothers」(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實在很差勁。《水滸傳》原義是「湖畔強人」或「水邊盜賊」(「The Bandits of the Marshes」)。那是一部談一百單八條好漢的故事,他們被苛政所迫,不得已違反本意,落草為寇 。

所以大陸今日竟認為它是一都「普羅小說」,事實並不如此 。不過那是一部具有反抗意識的文學作品,則是無可諱言的。

這部小說在中國一直是一部暢銷書,因為它描述一種「羅賓漢」一流的英雄好漢,為青年讀者所喜愛。同時也是因為這一百單八條好漢中幾位領袖,都有其特出的性格。

我於1920年7月發表了篇詳盡的《〈水滸傳〉考證》;翌年6月,我又寫完與前文幾乎一樣長的考證續篇。兩篇加起來總共有四萬五千多字。算起來,比蕭伯納(Gee Bernard Shaw)為他所寫的劇本所加寫的導言的平均長度還要長一些。

在這篇序言中,我指出這部小說不是一氣呵成的作品。它是中國傳統小說中,那種逐漸演變出來的[歷史]小說的代表作。

中國[傳統]小說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一種是歷史小說,這種小說是經過長期演變出來的。每部小說的開始,可能都只是些小故事;但是經過長時期的發展,才逐漸變成一種有複雜性格人物的長篇小說。

《水滸傳》便顯然是發源於11世紀一篇描寫三十六條好漢的故事。終於由三十六人逐漸演變為一百零八人,從一個短篇逐漸發展成長篇的章回小說。像《水滸傳》這類的章回小說,其發展的過程,和中古歐洲那種「羅賓漢」浪漫故事的發展大致是一樣的。

中國傳統小說中的第二種,便是一些個體作家創作的小說。我在上節所提到的那18世紀吳敬梓所著的《儒林外史》便屬於這一類。

現在我們要研究上述這兩種小說,我們對它們的研究方法因而也就大有不同。在我為《水滸傳》所寫的兩篇序言里,我就指出,要研究這種歷史小說,我們就要用我所說的歷史演變法。我們必須要從它那原始形式開始,然後把通過一些說書人、講古人所改編改寫的長期演變的經過,一一搞清楚。

在1030年,那時市面上所通行的《水滸傳》便是那部已流行了三百年的七十一回本。這個本子三百年來一印再印,已不知道印過幾百萬冊了。這部七十一回本,也的確是一部善本。人物性格的描寫皆栩栩如生,因此一般讀者都視為當然,認為這就是《水滸傳》了。但是我指出,這部小說實在是經過長期演變的。正不知有多少無名作家,逐年逐月,東修西改,不斷刪增,才達成這最後的形式的。我說從早期的記錄看來,明朝的《水滸傳》無疑的是有好幾種不同的本子。這部大書有一百回本,有廉價通俗的一百十五回本和一百二十回本。我舉出這三種本子來說明《水滸傳》在不同的時代,卻有其不同的發展。

在我第一篇考證發表幾個月,我便收到來自日本的通信,說這三種不同的本子,在日本都可以找得到完好的版本。這真使我驚喜交加。在數年之內我們又發現,不但日本有,中國也可以找到。我自己就頗足自豪地買了一部一百二十回本。我又花了一塊錢一部,買了好幾部一百十五回本,分贈朋友;並以此來說明我的考證,不只是歷史的幻想[而是有物證的]。漸漸地其他版本也不斷地出現了。例如還有一種粗製濫造的一百二十四回本,便是其中之一。其後十年之內,商務印書館便出了一部一百二十回的善本,我並且為這部書寫了一篇長序。同一時期我的朋友李宗侗,又校印出一部一百回本。所以我研究的結果,發現了《水滸傳》是代表一種歷史小說。其最後形式是經過幾百年的演變才完成的。例如十六七世紀之間所形成的一百回本,原是從11世紀末年[一種較簡單的本子]演變出來的。

可是在17世紀時,中國出了一位有革命性的文學批評家金聖嘆[原姓張,名采,字若采,號人瑞,1627~1662]。聖嘆[於康熙元年(1662)]由於領導反抗清官吏的一些政治迫害,而被貪婪無知的清廷官吏[巡撫朱國治]所殺。金聖嘆是一位有眼光的人,一位有文學革命思想的文學批評家。他就能指出《水滸傳》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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