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段祺瑞政權 第八章 談談打打的護法戰爭

——皖系始末之四

中國是當今世界史上,獨一無二的文明古國,源遠流長是我們的特色。甚至打了幾千年的「內戰」,也不例外。打內戰對咱們中華民族來說,那真是與生俱來的好本事。但是咱們打了數千年的內戰,也沒有哪場內戰,像美國內戰那樣,痛痛快快的,說打就打,說停就停的。它們總是婆婆媽媽的,打打談談,談談打打。最後結果則往往是當勝者敗,當敗者勝。然後才分久必合,重行來個天下一統。再出個偉大的太祖皇帝,讓老百姓來享受幾年沒有內戰的清福。在民國五年(1916)開打的「護國戰爭」,總算打出了個結果,打得袁世凱做不了皇帝,一氣而終。但是從民國六年(1917)開打的「護法戰爭」,卻打不出個結果來,最後無疾而終。可是,南北戰爭雖消滅於無形,卻又搞出南打南、北打北的兩個內戰之內戰來。

一國兩府,禍延至今

在民國初年的政治史上,段祺瑞雖然始終是個關鍵人物,但是所謂「皖系政權」,從一個頗為像模像樣的「責任內閣制」,逐漸變質,一直發展到段氏「馬廠誓師」,趕走張勳;把溥儀二度拉下寶座,並要仿效民元「開國」的舊例,來「再造民國」之時,段祺瑞才真正地獨斷專行起來,走向槍杆子出政權、個人獨裁的死胡同里去。段祺瑞所走的這條「回頭路」,節要而言之,便是近現代中國的政治體制,向議會政治前進的轉型發展中,躐等而行,一旦發現「此路不通」,轉而走其回頭路的客觀形勢也。

段氏當時的「責任內閣」,被三權分立(事實上只是兩權分立)的體制,弄得一籌莫展,只有掛冠而去。所幸天如人願,半路上殺出個「復辟」運動來。國會被解散了,黎元洪也被趕跑了。段氏借兵回京,懲前毖後,痛定思痛,他就要組織個只發生橡皮圖章作用的國會,和選個聽話的總統,然後來他個「武力統一」,搞個「槍杆子出政權」,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他這個新模式,是他從痛苦的政治經驗中實踐出來的。實踐才是檢驗一切真理的標準呢。其後他在中國政治上的繼承人,搞虛君實相,耍橡皮圖章,就青出於藍了,此是後話。

正當段祺瑞發現了這條新路之時,那早就有意在華南另立革命政權,來從事三次革命的孫中山,這時也天如人願地,利用了來自柏林整麻袋的鈔票,率領了老鄉親,時任海軍總長的程璧光,和大批失位、失業的國民黨系議員八十餘人,乘艦南下廣州,組織護法政府,自稱大元帥,和北京老段分庭抗禮,對幹起來,中國就一分為二了。

在此之前,整個中國雖早已炮聲隆隆,內戰打個不停。但交戰各方,向未否定北京民國政府的合法地位。佔領了北京的軍閥,所搞的只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而已。反對北京的地方軍閥,也只是搞搞古代所謂「清君側」的把戲,打倒所謂竊政的權臣罷了,從未否定北京政府的合法性,來搞其「一國兩府」也。縱是袁世凱稱帝時,蔡鍔、唐繼堯、岑春煊等,組織其都司令部和軍務院一類的機構,亦未嘗作此想也。

可是中山這次南下,組織軍政府,開非常國會,自立為大元帥時,並正式與北京政府爭奪「關余」 ;後來又在「巴黎和會」中,與北京政府爭奪中國的代表權,那就是在中華民國之內,搞起「一國兩府」的「分裂運動」(secessionism)了。這一分裂運動,由中山開其端,其骨牌效應,像中山逝世後,1925年國民黨在廣州所建立的「國民政府」,到1931年,共產黨在江西所組織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至抗戰期間建於延安的「邊區政府」,以至今日的兩岸,事實上都是當年的「一國兩府」、「國內有國」的分裂現象綿延未絕而已。

至於李登輝的「兩國論」、「去中國化」,就更是這個分久未合的走火入魔的現象了。因此,那些在實際政治圈裡,搞爭權奪利的政客和只著眼於目前現象的政論家,就和熟諳宏觀史學的歷史學家之所見頗有不同了。因為前者所看的,只是一時的平面現象,而後者所看的則包括這一平面現象之後的縱深背景。知道他打哪裡來,才能預料他向哪裡去也。

這宗一拖九十年、分而未合的現象,欲知其緩緩發展起來的縱深背景,我們得先了解段祺瑞所導演的「參戰案」,看看府院之爭是如何終了,再探討探討,孫中山先生如何在廣東,另立山頭、敗部再起的這一串骨牌效應,然後再慢慢看這本連續劇,就不會為之暈頭轉向了。

孫中山是反段主力

在段梁集團大搞其「再造民國」,主張一切從頭來起時,反對力量最大的就是孫中山先生和他的老國民黨的集團了。其中包括政學系、韜園派等許多小派系和西南五省中三數個老護國軍系統的地方軍頭,像雲南的唐繼堯,廣西的岑春煊、陸榮廷等人。這個南方集團和北洋系有其相似之處。在得意期間,他們是四分五裂的,誰也不能為他們整合組織個統一的「反對黨」(opposition),但是一旦這個集體,遇到全面威脅,像袁氏稱帝和段氏獨裁之時,他們又會在一個「強勢領導」(且借用當代名詞)之下,搞團結奮鬥。因此這次反段鬥爭,就輪到資格最老、聲望最高的孫中山來統一領導了。

中山在民二「二次革命」失敗之後,老國民黨集團,四分五裂,他自己雖然組織了一個中華革命黨,來繼續奮鬥,實質上中山本人也變成個灰溜溜的失業政客,一籌莫展。所幸中山有個最倔強而不服輸的個性,對他自己所「發明」的主義,有其最堅強的使命感(和他同時的俄國列寧,也是如此的)。

像列寧和孫中山這樣個性的革命家,就有他們的特色了。由於他們從不消極,工作態度永遠積極,他們是隨時勒韁以待,準備行動,準備出擊。因此一有機會,他們就可以立刻抓住,而幹了起來。不像一些懶漢,只會守株待兔。真是兔子來了,懶漢也是抓不住的。像列寧和孫中山這樣的人,就是捉兔子的好手了。中山這次領導全國反段,做了護法運動的總頭頭,就是他抓到了一個稍縱即逝的時機,而大幹起來的。

上文我們曾約略提過,德國出巨資支持孫公反段、反參戰的故事。那時歐戰兩方,對中國參戰與否,都在大肆活動。合法的外交活動之不足,雙方都使用銀彈政策,大搞其「錢進」活動。協約國方面,因為國多,勢大財足,他們對中國朝野的銀彈攻勢,也是多樣的,包括借款、發行公債、販賣軍火等說不盡的花樣。在一般對付政府、政團、政黨等等整體之外,還有單獨對個人的花招。例如傭金(ission)、回扣(kickback)、折扣(dist)和走私(smuggling)等,加上市場中的非法(illegal)或法外(extralegal)的陋規等等,各種辦法,借滿足當事人的私慾,而各為其國也。

德國檔案中的賂華巨款

但是,朋友,可別把貪污受賄,看成中國醬缸的特產。其他國家也是一樣呢。俄國當年要把阿拉斯加賣給美國,美國國會有無數議員投票反對,不願出高價,去購買那個無用的「大冰箱」。最後國會還是通過以美金七百五十萬元購買了。國會何以如此出爾反爾呢?後來俄國革命爆發,帝俄檔案公開,謎團就揭穿了。原來賣掉阿拉斯加,俄國政府只實收五百萬。另二百五十萬,都分別用去賄賂那些投反對票的美國議員去了也。所幸那張受賄議員的名單,被帝俄銷毀了。因此哪些美國議員收過俄國的賄賂,就不易查出了。

這件美俄交易的趣事,想不到無獨有偶。二次大戰後,德國的檔案也被公開了。在這些密檔中,竟然發現了大宗早年德華外交的密件。其中就暴露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駐華公使辛策(Paulvon Hintze,編者按:或譯為辛慈)身懷巨款,俟機對中國政府中決策官員行賄的計畫和事實。當民六(1917)3月1日,中國對德絕交已箭在弦上時,辛策晉見段祺瑞,告以中國如不參戰,德國除給予中國政府一切如停止賠款、退還租界等優惠之外,他對段個人,亦當以一百萬元相贈。段微笑說:「協約國所給遠較此為多。」云云。

附註:辛策向段行賄,對柏林曾有詳細報告。見德外交部未刊政治檔案,a7, Bd.8-9,A24099, Hintzeahmann Hollwag, Kristiania, 3. Juli. 1917;及A 27424 A. A. an Baron Bussche,18. August.1917。中文節譯,載李國祁著,《民國史論集》,1990年,台北南天書局,「第八章:德國檔案中有關中國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幾項記載」,頁311~326。以下本篇所引用之德國檔案,除另行說明外,均取自李書。

據辛策向柏林報告,協約國所費賄款,多至一千三百萬元之巨,遠非德國所能望其項背。錢雄者勝,因此辛策對段氏行賄就失敗了。失敗之後,他乃繼續對投反參戰票的國會議員行賄。據報是每票二千元。同時辛策也向其他中國官員行賄。重要性僅次於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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