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段祺瑞政權 第五章 段祺瑞和所謂「皖系」是什麼回事

——皖系始末之一

在一部「民國通史」里,筆者在不同的拙著中,曾一再強調,最令史家和讀者感覺頭痛的,實在是民初「軍閥混戰」那一段。據個人對民國史數十年的探索,那些從事混戰的大小軍閥,就不下數千人。跟他們槍桿打轉的,還有數不盡的政客和黨人。他們結黨為公,或結黨營私,忽聚忽散,朝秦暮楚,你要把他們清理出個頭緒來,那真是治絲益棼,不知伊於胡底。不信你去翻翻那一套西方「劍橋學派」,由已故漢學大師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所主編的、最權威的《劍橋中國史》,看看它的第十二冊,有關民國軍閥那一段(有漢語譯本)你就知道,盡信書不如無書。你要選用它作教材,去大學或中學課堂授課,那就變成不知所云了。

一扇玻璃窗,四個方框框

其實一部軍閥混戰史,歷時不過十六年(1912~1928)。真是無巧不成書,歷史家如把這十六年分分階段,它不多不少,四四一十六,整整四年一段,可以順序排列如下:

袁氏當國,1912~1916;

段祺瑞的皖系主政,1916~1920;

曹錕、吳佩孚與直系政權,1920~1924;

張作霖、張學良的奉系父子配,1924~1928。

你如再把他們四組,分別劃成四個方框框,像一扇四塊玻璃的玻璃窗。按時間先後,你再錄下他們各組的大事記。如此的一扇嵌字玻璃窗,就是這十六年軍閥混戰的編年史了。清清楚楚,一絲不亂。筆者在前篇拙著里,就曾替他們裝過這扇玻璃窗。因這玻璃窗,很簡單明了。裝卸都很容易,記憶不難,這兒為讀者就便參考,就重提一下如上。讀者稍事瀏覽,便可終身不忘。

一場混戰,四個圓圈

至於他們之間的混戰,我們也曾制出簡單的圖表,把這十六年的混戰雙方或多方,畫成四個圓圈圈,以一個圓圈代表統一的中國。軍閥混戰,先是南北對立,把圓圈一分為二。章太炎曾為這個南北分裂,寫出一副諷刺的對聯,說:「民猶是也,國猶是也,何分南北?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再簡化一下,便成為:「民國何分南北?總統不是東西。」想不到的是,軍閥既分南北之後,南北反而停戰了。以後的內戰,卻變成南打南(先是廣東打廣西,所謂中山「定桂」;再來廣東打廣東,陳炯明叛孫,中山率南方軍閥討陳)、北打北(直系先打皖系,奉系再打直系)的兩場平行的區域內戰了。巧的是,這四場南北自打的區域內戰,幾乎都是南北同時開打的。他們再打出個南北對峙之局,就是蔣介石將軍誓師北伐的時機了。用圓圈的分裂,來表解這場混戰,也可以一目了然的。前章表解,已頗道其詳,這兒稍微提一下,使讀者有個大略的印象,就不再重複了。

本篇現在所要討論的,便是這第二塊玻璃,和第二個圓圈。內容是段祺瑞的皖系政權的始末。

段祺瑞的小檔案

段祺瑞是繼袁世凱而起的,我們民國政治史上第二個強人。皖系便是以他為中心的一窩軍人和政客所形成的,有利害政綱的政治派系。袁世凱死後的四個年頭(1916~1920),中國政權,就抓在段的皖系之手。但是段祺瑞是何等樣人?他又如何崛起,而變成民國一人呢?我們首先得查查他的背景,把他的家世、童年,和青少年期所受的教育,編個簡單扼要的小檔案。

段祺瑞(1865~1936),字芝泉。安徽合肥人。比孫中山大一歲,比蔣介石大二十二歲,比毛澤東大二十八歲。在段的當權時代,人多尊稱之為「段合肥」,亦如清末李鴻章之被稱為李合肥也。合肥市現在是安徽省會所在地。但是在清末民初,它只是個大縣,可能也是中國最大或次大的一個縣,其區域除包括今日的合肥市之外,還包括今日的肥東、肥西和長豐三個縣。

合肥也是清末內戰時,李鴻章所統率的「淮軍」的老家。鄉人好武,淮軍的士兵和高級將領,泰半是合肥人。段祺瑞的祖父段佩,便是個農民出身的,最後官至記名總兵(師長銜)的淮軍戰將。段祺瑞的父親段從文,也還是個農民,可是當段祺瑞出生時,段家已成為官宦之家,他就是個小衙內了。在家鄉啟蒙讀書之後,年方七歲,就被當時駐防江蘇宿遷的祖父段統領,接往宿遷上學。在祖父的期望和督導之下,祺瑞又認真地讀了八年的私塾。他對儒家的典籍,打下個很紮實的根基。段後來可寫出很可一讀的舊體詩文。其後在民國政壇上,像曹錕、張作霖、馮玉祥、張宗昌等人,都無法和他相比了。

可是,段祺瑞十五歲時,祖父突然病死,不久他更是父母雙亡。因此他的幸福的童年,也就一去不復返了。在太平軍和捻軍亂後,淮軍的薪餉是極其微薄的,段氏家無恆產,而有寡婦孤兒,嗷嗷待哺,青少年的段祺瑞,要養家和自給,他只有回營當兵,這也是對一個有志青年的磨鍊吧。

當段氏年已雙十,在舊制淮軍里,正是四顧茫茫之時,北洋大臣李鴻章為改革軍制,在外國顧問戈登(Charles Geordon, 1833~1885)和漢納根(stantinvon Hanneken, 1855~1925)等洋將的設計之下,忽然於1884年在天津創辦了一所西式的「北洋武備學堂」(亦名「天津武備學堂」),在舊制的淮軍中招考,有教育文化的青年士兵為軍校學員。這是近代中國,軍制轉型期中的第一所現代化的陸軍軍官學校,段祺瑞報名參加考試,竟以第一名的榮銜,考進了這所陸軍官校。這時正是所謂「同治中興」的高潮期。這所現代化的中國軍校,辦得十分認真。三年的基本軍事教育,把一些像段祺瑞那樣的有志青年,教育成一批扎紮實實的現代軍人。

軍校畢業之後,經過一番實習,段祺瑞又於1888年被遴選前往德國留學,入德國軍校深造。其後再被派往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克虜伯」(Krupp)兵工廠見習,學習使用和維修當時世界上最尖端的武器。所以當段氏二十五歲,從德國學成歸國時,他就成為當時落後的中國鳳毛麟角的、也是史所未有的現代化青年軍人了。

德式的軍事教育,對段祺瑞後來的為人、從政、練兵、帶兵,都太重要了。第一是在心理上,他一生崇德。據說他以後偶爾生病,要服食西藥時,他首先要問明,是否是「德國製造」?連小小的阿司匹林,他都堅持非德制不服雲。近現代中國崇德的最高領導人,非段一人也。後來的蔣介石都害有崇德癖。蔣氏當政後,他治軍組黨,都以德意志為理想模式。毛澤東也最看重普魯士,並且說過:「如果中國是德意志,湖南就是普魯士。」德國人的好處是苦幹、誠實、愛國、重規矩、守紀律、做事有效率,歐洲大陸,無與倫比者。但是任何民族,有其長必有其短。德國人為人處世,過社會生活,往往也就獨斷專行,對「絕對主義」(absolutism),有其偏好。朋友,我們的「老蔣總統」和「毛故主席」,就是如此呢。成也由它,敗也由它。我們的「段老執政」,也是如此也。沒啥稀奇吧,此是後話。

可是在段氏從德國回國之時,卻懷才不遇,被冷落了好一段時間,始學有所用。何以如此呢?我們還得回頭翻翻「民國通史晚清導論篇」,簡單地說個所以然。

陸軍轉型,晚於海軍

筆者在拙作《晚清七十年》里,曾不厭其詳地討論過我國海軍現代化轉型的故事。因為「堅船利炮」,原是林則徐時代搞「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第一個目標(也可說是近現代中國搞「四化」的嚆矢吧)。到「同治中興」時代,中興名臣,尤其是左宗棠和李鴻章,曾停辦舊有的「水師」,而集中全力去發展現代化的新海軍。在導論篇里,筆者曾一再提到,他們以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居然從無到有地,建立了當時遠東最強大的一支現代海軍(其實力竟然超過當時英國的「遠東艦隊」)。不幸的是,這朵鮮花,卻插在狗屎里。那個顢頇、腐敗、落伍、無能的晚清大朝廷,卻不能與這個一枝獨秀的新海軍相配合,結果被日本打得全軍覆沒,使數十年搞堅船利炮的洋務(也就是四化工作),前功盡棄。

在光緒初年,李鴻章對陸軍現代化,也並沒有忽視呢。上節所敘述的,段祺瑞受教「北洋武備學堂」,便是近現代中國陸軍轉型的開始。只是它略晚於海軍罷了。其原因,第一是當時中國人所最羨慕的原是洋人橫行世界的「鐵甲」。對陸軍他們倒還有若干自信,不急於改革。第二便是驕傲而又有實戰經驗的湘淮兩軍的將領,既藐視,又嫉妒新陸軍的建設。這一強大的內在阻力,縱是李鴻章也不易克服,所以陸軍的轉型運動,就略晚於海軍了。

因此當段祺瑞一夥,從德國學成歸國時,一時卻苦於有志難伸。因為大清帝國雖有此現代化的陸軍人才,而無此現代化的陸軍軍制。有新式訓練的回國留學生,就只好在舊制軍隊的「隨營學堂」里,去做做學非所用的低級教官了。這一尷尬,不但是段祺瑞的遭遇,連晚一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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