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袁後中國 第一章 王綱解紐,軍閥割據,政客縱橫

——袁後中國政壇掃描

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最糟亂的一段時期,應該就是民國初年的所謂軍閥時期了,而軍閥時期實在是從袁世凱死亡之後才正式開始的。因為在帝制前,袁氏主政下的北京政府,還是一個可以號令全國的政府。地方軍頭還不能目無國家法紀,隨意橫行的。野心政客雖然也難免結黨營私,但是在大一統的國家之內,縱橫捭闔,多少還有些顧慮。可是到袁氏一死,那才是真正的王綱解紐,全國皆兵,政客縱橫,中國近現代史才正式進入一個所謂「軍閥時期」了。這也就是筆者在拙作里,不厭其煩地一再解說過,我國史上第二次大轉型,從帝制向民治轉去,這個總方向是必然的,不會變動的;但是在各小階段中的變動,則往往是偶然的,不可捉摸的,和反覆無常的。這個偶然出現的軍閥階段,就是個很標準的說明。

所謂「軍閥」者,便是一個軍人,擁兵自重,甚或割據一方(一區、一省、一縣,乃至一城、一鎮、一鄉、一村),在名義上,他還是國家軍政體制上一個有名分的單位,但在實際的權力運作上,則是個不受政府法令約束,而自作自為的獨立王國。在中國的傳統歷史裡,通稱為藩鎮。在中國近現代史上,這樣的一個軍人就叫作軍閥了。「軍閥」這個現代名詞,似乎是早期日本人從西文warlord翻譯過來的。所以軍閥有大有小。大的可以統兵數十萬,佔地數省,自成派系。有時甚至可以暫時取得國家元首的地位,如曹錕、段祺瑞、張作霖等等皆是也。次一級的,如山西的閻錫山、廣西的陸榮廷、新疆的楊增新,和後來國民黨時代的山東的韓復榘、四川的劉湘、新疆的盛世才等等也都是軍閥。再小的,有的只有槍兵數十人,佔領區域不過一兩個小城鎮,但他也可征夫抽稅,自治自為,不受任何法令的約束,做個最小最小的土皇帝。

李宗仁先生在他的回憶錄中所說的那些廣西地方軍頭劉日福、陸雲高、陸福祥、蒙仁潛、林俊廷、陳天泰、張春如、梁華堂等等,「人槍較多的,自封為『自治軍總司令』或師長、旅長。人槍較少的,則自稱為司令、幫統、營長不等,各視本身勢力而定。割據一方,派縣長,設關卡,征錢糧,各行其是」(見《李宗仁回憶錄》第十三章)。這些都是當年在廣西省內,土生土長的小軍閥。筆者回憶幼年時期在安徽家鄉就知道一些割據鄉鎮的小軍閥。記得有個諢名叫魏三鬧的「司令」兼個小鎮的鎮長,他一共只擁有槍兵二三十人。但是他攤夫派稅,保護一鎮的治安竟至數年之久。上級的縣政府中的縣長,在動亂時代,皆存五日京兆之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對他也不聞不問;他對上級也向不買賬。彼此河水不犯井水,相安無事,雖然他們平時也有些禮貌上的往還。上級的縣長來來去去,而魏三鬧卻能在本縣之一角,穩坐釣魚台,不受太多的影響,而一鎮居民的生命財產,卻多賴他的「保護」呢。你能說魏三鬧不是個土皇帝、軍閥?

據張學良將軍,英雄不論出身低地告訴我,張作霖早年當「鬍子」時代,也是個在東北地方上收「保護費」的張三鬧。後來愈鬧愈大,才被招安當了管帶(營長),以後由團長、旅長、師長、軍長,而總司令,而大元帥。割地為王,他在東北所統治的地區,加上後來「入關」所佔領的地盤,竟遠大於歐洲史上有名的神聖羅馬帝國;最後主政中樞,竟然變成了全國一人的國家元首,雖然他只能統治「九省三市」。

長話短說,地方軍閥之形成,在一個國家強於社會的帝國之內,中央政府一旦失控,古史上所謂「王綱解紐」,一解到底,全國頓成無政府狀態,「遍地黃花開」(這是太平天國時代地方成無政府狀態,群雄並起時的安徽土語,倒頗能道其實況),就形成大小地方軍閥割據的局面了。所以這些軍閥也不一定全是壞人。農民領袖乘機起義,打天下,固無論矣。有些遊離軍隊(像李宗仁在六萬大山中落草)和正常士紳,組織武裝自衛,也未必全是壞事。這樣,「始割據,終兼并」(三字經上的話),野心家或革命政黨,再乘機逐鹿中原,逐漸兼并的結果,終成兩強的劉項之爭,或國共之戰,中國政局就再次從合久必分,到分久必合了。這個循環,在古代中國如此;在近代中國還是如此;在轉型期的中國,尤其如此。我國近現代史上,從袁世凱死後的分裂,到毛澤東生前的統一,就是這個循環很標準的現象。

袁死後各省督軍、省長一覽

今且將袁世凱死後各省的督軍、省長,制一簡表如下。這個表顯示出中國軍閥時期,全國軍閥分配的基本情況。下圍棋的術語,叫作「布局」。黑白兩方棋手,把整盤棋的「金邊,銀角,屎肚子」,都大體你一子,我一子,作個總體的割據規劃,然後再分區廝殺。每區雙方都要圍繞著可以獨立生存的「眼」,建立根據地,向外發展。先是一縣、一省的各自獨立;然後搞聯省自治,或五省聯軍,或五省、七省、十三省聯盟;最後才逐漸連成黑白兩大陣營,劉邦、項羽,來一決雌雄。下列這個袁氏死後,地方各自為政的督軍、省長的分配,就是民初軍閥割據的總布局,以後的軍閥混戰,就是根據這個總布局,分區混戰下去的;有些地方軍頭的勢力,竟延長了十餘年至數十年之久。例如由張氏父子所統率的奉系,直至民國二十年(1931)的「九一八」,才開始崩潰。山西的閻錫山,廣西的新舊桂系,雲南從唐繼堯到龍雲、盧漢,都一直延長到中共席捲大陸,才真正結束。下面的一覽表,就給予我們一幅軍閥時代最原始軍閥分布圖,讀者可一望而知當時的情況。其後的演變,也就不難按圖索驥了。

上列簡表為筆者根據政府公報等官書,及當時媒體報導輯成的,只是讓讀史者知其大略情況足矣,細說就太瑣屑了。例如蔡鍔督川未逾月,即因喉疾去職,舉參謀長雲南人羅佩金自代;北京政府亦調貴州人、黔軍將領戴戡為四川省長,四川本省軍人劉存厚等不服,終於引起川、黔、滇三軍輪流火併,死人如麻,成都城內民居被毀者數千戶。羅佩金被迫率部逃回雲南。黔軍被包圍殲滅,省長戴戡被殺。北京中央不能制,只得承認既成事實,任劉存厚為四川督軍。自此四川便成化外。本省籍大小軍閥,砍殺無已時,為各省之最。迨抗戰軍興,國立中央大學遷往重慶沙坪壩時,且遭阻力。本省分裂主義者竟斥為「文化侵略」,豈不可笑。斯時筆者已在重慶,親聞之也。固知喜歡搞獨立分裂者,並非某省某省而已也。再看看陳宧之接長湘督的故事吧。陳宧,鄂人也。督湘命令方發表,便惹起湘人大嘩。陳宧夾尾而逃之後,譚延闓乃乘虛而入,北京中央也只得承認既成事實。自此湘人治湘,湘人驅湘,湘人殺湘,湘人也就被本省軍閥蹂躪得民無噍類矣。事實上,國民黨北伐,也就是從湘人驅湘(趙恆惕驅唐生智),和湘人還湘(唐生智、譚延闓打回老家去)開始的。

所以軍閥混戰的歷史,是無法說得完的。以上只是略舉兩個小例子,其他就可舉一反三,毋需多贅了。至於那幾個力能震撼全國,影響及於世界的大軍事集團,像皖、直、奉三系,他們事實上便是「五代十國」之中各自專政四年的迷你小朝代。較小的軍閥,就根據個別情況分別簡述之了。

總之,吾人如從微觀史學角度,去作「個案研究」(case study),大小通吃,那它就浩如煙海,從何說起?可是我們如從宏觀史學去看它,觸類旁通之,那也就無啥複雜之可言了。集體而觀之,一丘之貉,是有其通性的。總之,王綱解紐,藩鎮割據,政客縱橫;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古今如出一轍也,何足異哉?何足異哉?

軍閥趣事舉隅

在我國社會文化轉型期中,一轉百轉,沒個規矩繩墨以為限制,有權便有一切,因此有權的人就可以胡作非為了。像上述魏三鬧那個小軍閥,便有生殺之權。他就可以隨便殺人。在那個無法無天的軍閥時代,有趣的故事是說不完的。就以現代化的奢侈品的汽車為例吧,哪個大軍閥能沒有專用汽車呢?但是內地省份,既無公路,又無維修設備,如何是好呢?所以他們的汽車都是動用整連整營的士兵民夫,從江邊駁船上抬了上去的。汽車拋錨了,電瓶沒電了,輪胎沒氣了,再抬下駁船,運往「下江」去修理。

有些嚮往現代享受的四川軍閥,那時還特地從上海僱用「網球秘書」呢。這些少年英俊的網球選手,有時被軍閥們的年輕漂亮的如夫人們看中了,曾發生過私奔被捉回槍斃的慘事。想不到某軍閥某次醋海興波,竟為私奔者同生共死的愛情所感動,不但未判他們死刑,反而資助情奔,成全好事,一時傳為「佳話」呢。

上述這些荒唐的小故事,都是顧維鈞、李宗仁、張學良等等三朝元老,和他們之下的文武僚屬們所親口告我的;有的也是筆者朋輩之間,包括許多「鳳子龍孫」和「高幹子弟」所轉述的真實故事。較之司馬遷所根據的「街談巷議」,可靠多矣。略記一鱗半爪,以概其餘,作為時代的見證罷了。

地方政府中迴避制的徹底破產

在一個有固定型態的社會裡,像傳統的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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