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序 唐德剛教授與民國通史計畫

禤福輝

唐德剛教授長期鑽研民國史,數十年如一日。他的早期著作和晚期作品的重點頗有不同。早期的著述都是專著,主要是口述傳記,以1950年代後期參與哥倫比亞大學中國口述史學部(ese Oral History Project)的訪談為基礎,如《胡適口述自傳》和《李宗仁回憶錄》,都是傳誦一時的經典之作。晚期作品則特別著重撰寫民國通史,氣魄恢宏,觀點獨到;而且極力打破繁瑣、枯燥的學院派傳統,以「唐派新腔」的散文下筆,幽默、流暢,亦莊亦諧,妙趣橫生;毅然走出象牙之塔,提倡「務求其通俗」的主張,以期實現雅俗共賞的目的,為兩岸千千萬萬的讀者所熱烈歡迎。

1991年夏唐教授從紐約市立大學退休,剛放下教鞭,便潛心撰寫民國通史。先後出版《晚清七十年》(1998)和《袁氏當國》(2002),前者是「晚清導論篇」,後者是「北京政府篇」,二者是互相銜接的。2000年修訂了撰述計畫,打算分為五篇,除上述兩篇外,還有「國民政府篇」(1928~1949)、「人民政府篇」(1949~2000)和「『國民政府』在台北」(1949~2000)等三篇。2005年,撰述計畫中的「人民政府篇」面世;但是這個計畫的主軸—「國民政府篇」卻始終沒有出現。

2001年底唐教授害了一場重病,差點不起,體力恢複很慢。直到2005年,健康狀況稍有起色,便與吳章銓博士重新審議撰述計畫,再次修訂計畫大綱,分為「軍閥篇」(1916~1928)、「五四運動篇」(1919)、「北伐篇」(1927)、「國民政府篇」(1928~1937)、「抗戰篇」(1931~1945)和「中國近代轉型論」等六篇,顯然比2000年的大綱較為細緻。可惜重病之後,年高體弱,終究心有餘而力不足,很難再振筆直書了。修訂計畫無法落實,董狐之筆從此封塵,民國通史計畫不幸中斷。

但是他對民國通史始終未能忘懷,在閑談時常常流露出無限悵惘。自2007年起,中國近代口述史學會同仁常常結伴到唐府拜訪,有時七八人,有時兩三人一同前往。除了正式訪談外,也陪兩老閑聊,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他老人家談得高興時,就不斷鼓勵大夥分頭撰寫民國史。2009年初我們最後一次到唐家探望,他還是苦口婆心,舊事重提,並且一再講述近四十年前(1971)推卻撰寫「蔣總統全傳」的往事,感到萬分遺憾。看來民國通史沒有完成,撰寫「蔣傳」的難得機會悄然溜走,可能是他一生最大的遺憾。

在過去兩年,中國近代口述史學會同仁分頭整理他留在紐約的手稿、論文、詩詞、書信等資料,現在總算有一點頭緒,希望為中斷的民國通史計畫做一些補充,《民國史軍閥篇:段祺瑞政權》正是我們的初次嘗試。他多年前以英文寫成的《中國革命簡史》(A Short History of the ese Revolution)的翻譯工作也快要完成,希望不久可以付梓。但願能夠按照他的修訂大綱,整理現有資料,逐步編輯成書,以慰良師的期盼於萬一,並聊表無限懷念的微意。其實《段祺瑞政權》一書,遠流出版公司早在2004年就差不多編好了,後來把初稿送唐教授過目,不料出了亂子,郵寄回台灣的訂正稿不幸遺失,一去無蹤。直至今年初,游奇惠主編舊事重提,寄上原出版計畫,建議我們把遺稿重新編纂。遠流的建議與我們的構想不謀而合,可謂求之不得,因此立刻表示贊同。我們馬上著手整理資料,除已在《傳記文學》發表的幾篇有關軍閥的文章外,又從他的遺稿中挑出《談談打打的護法戰爭》(此文太長,現在拆為兩篇,按原來小題,分出《再造民國,段閣復起》一文)和《論桂系》兩篇未刊長文,並翻譯了早年在哥大的英文講稿《民國軍閥概述》以作補充,終於使本書劫後重生,能夠與讀者諸君見面。

不過,複查修訂大綱,他顯然有意全盤探討軍閥史的種種問題,並非僅以皖系軍閥為限。但是,遍翻遺稿,沒有發現直系的文章,也沒有討論粵、滇軍閥的稿子,所以本書基本上還是以皖系及黎(元洪)、段的府院鬥爭為主軸。

本書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描繪袁後中國的狀況,闡述北洋軍閥和政客的爭奪,實力派段祺瑞脫穎而出,掌握大局的經過,其中《王綱解紐,軍閥割據,政客縱橫》一文深入分析了軍閥時代出現的原因,不斷互相砍殺的現象,憲制混亂,黎、段寵臣的纏鬥造成府院之爭的經緯,可以說是全書的綱領。此外,《民國史軍閥篇四圓四方圖解》一文,簡明扼要地闡明軍閥時代的分期。民初大小軍閥三千多人,縱橫捭闔,朝秦暮楚,史實紛繁,使人眼花繚亂。唐教授抽絲剝繭,條分縷析,並附上圖表,把軍閥時代(1912~1928)分為四期,每期四年,井然有序,化繁為簡,一目了然,清楚闡述了軍閥割據時代的梗概,難能可貴。

第二部分專論段祺瑞政權,說明黎、段上台後不久,就爆發嚴重衝突,勢成水火,鬥爭極端激烈。袁世凱死後,黎、段兩頭馬車走馬上任,恢複《民元約法》和舊國會,行「虛君實相」的責任內閣制,其實是非牛非馬的混亂制度,既非總統制,也不是真正的內閣制,因此政府運作極度困難;同時人事問題複雜,黎、段的「二爺」(寵臣)孫洪伊和徐樹錚纏鬥不休,結果1917年竟借參戰案而爆發激烈的府院之爭,黎聽信政客胡言,昧於時勢,悍然拉段下馬,引起北洋軍閥群起反對,結果舉國騷然,天下大亂,終於造成統一的中國一分為二,禍延至今,兩岸分裂狀態依然無法解決。

第三部分「餘緒」中,《論桂系》是唐教授的未刊遺稿,只有前半經過整理、繕正,後半篇是未經修飾的初稿,然而全篇深入淺出地探討桂系的特徵,綜論其在民國史中所起的作用,觀點獨到,言人所未言,值得細讀。桂系雖有相當獨立的武力、地盤和財力,卻始終不能入主中樞,充分反映其地方軍閥的特性。不過新桂系統一廣西後,能夠認清大局,加入國民黨,成為支持革命軍北伐的最重要力量,而國民政府的確立,桂系的歸附也絕不可少。北伐後李、白勢力迅速膨脹,如日中天。但是1929年2月「武漢事變」爆發,竟然不堪一擊,土崩瓦解,不但充分暴露桂系的弱點,而且也加強了蔣介石削藩的決心,引發中原大戰(1929~1931),同時張學良於1930年秋應召率師入關參戰,翌年日寇便乘機炮製「九一八事變」,最終造成全面侵華之局。因此「武漢事變」與「西安事變」同是近代中國國運的轉折點,值得進一步深入探究。

《從北京政變到皇姑屯期間的奉張父子》一文是唐教授的力作,扼要闡述奉系在第二次直奉戰爭後勢力迅速膨脹的經過。這時張作霖擁有三十七萬雄師,打算以武力統一全國。不到一年便控制黑、吉、奉、熱、冀、魯、蘇、皖八省,天津、北京、上海三市,擁有半壁江山,傲視群雄。稍後老帥更應孫傳芳之邀,出任安國軍總司令,1927年又在勸進聲中成立「中華民國軍政府」,儼然以國家元首自居。然而由於抗拒日人無理要求,結果難逃「皇姑屯事變」的厄運,粉碎了奉系一統中原的宏圖。

從整體而論,軍閥也有賢與不肖,不能一概而論。「張作霖,軍閥也,然作霖竟以拒簽『五路』條約而死國。吳佩孚,亦軍閥也,然其『不住租界』,狷介一生。據說,最後亦以誓不事敵而招殺身之禍。張宗昌,軍閥中之最下陳者,然濟南慘案前,亦嘗堅拒日軍化裝直魯軍以抗南軍之要求。大節無虧,均足垂名青史。」(見《從北京政變到皇姑屯期間的奉張父子》)

另一方面,段祺瑞掌權之初,根據《民元約法》,實行責任內閣制,基本上還是依法行事的,並非後來無法無天之輩可比;而且「黎、段二人都還算是正人君子,有節操、識大體而清廉可風的、難得的政治軍事領袖」。問題出在民初根本沒有實行現代議會政治的條件,因此「形勢比人強,非兩個老軍閥的二『人』之過也」,可說是持平之論(見《皖系政權的發展與「參戰」的糾紛》)。不過,唐教授深信我國最終必將走上民主、法治的道路。他說,「我民族要做到把法律當皇帝的這一步,最樂觀的估計,恐怕最少還要等四十年。」(見《再造民國,段閣復起》)只是四十年的推斷,說不定還是有點太樂觀吧。

在中國歷史長河中,改朝換代總不免出現藩鎮割據現象,昔日的所謂藩鎮,就是近代的軍閥。如果我們從西漢算起,藩鎮割據之局先後出現不下三十次。從宏觀史學來看,軍閥割據是我國轉型期中一個偶然現象。「我國史上第二次大轉型,從帝制向民治轉去,這個總方向是必然的,不會變動的;但是在各小階段中的變動,則往往是偶然的,不可捉摸的,和反覆無常的。這個偶然出現的軍閥階段,就是個很標準的說明」(見《王綱解紐,軍閥割據,政客縱橫》),相信是十分客觀的推斷。

在編輯本書期間,蒙各方友好大力協助和匡正,特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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