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深,宮闕重重。
太子劉據穿行於期間,他的心思和這深夜的宮闕一樣深邃、幽暗。
「家上……」一個宦官為他推開殿門:「陛下在內殿等候!」
劉據點點頭,於是抬步走進去。
一盞盞明亮的宮燈,照亮了眼前的殿堂,而他的父親,當今天子,正卧於榻上,看上去人有些昏昏沉沉的,沒有精神的樣子。
「兒臣恭問父皇安!」劉據走上前去,跪下來恭恭敬敬的頓首磕頭。
「朕躬安……」天子才榻上坐起來,看向劉據,對左右吩咐著:「來人,給太子賜座!」
於是,便有人抬來坐席,將劉據請過去坐下來。
「太子深夜來見朕,可是有什麼要事?」天子問道。
「父皇……」劉據看著那位坐於榻上的老邁男人,他的父親。
這位帝國的至尊,今年已經六十八歲了。
滿頭白髮,滿臉皺紋,雙手皮膚上,已經能看到清晰的老人斑。
而且,劉據知道,他的父親,今年開始掉牙齒了。
回京的這幾日,他也明顯感覺到了自己的父親的精神狀態與記憶力、視力,都比去年要差很多很多。
想到這裡,劉據的膽子就大了起來,他上前拜道:「父皇,兒臣深夜來此,乃是來為英候求情的……」
「求情?」天子糊塗了,一臉不明所以的樣子。
劉據卻沒有反應過來,依然照著原先打好的腹稿拜道:「然也,兒臣以為,御史黃相雖然無辜慘死!然,英候終究乃是國家大將,社稷重臣,有功於天下……」
「太子等等……」天子打斷劉據的話:「朕什麼時候說過要懲治英候了?」
「嗯?!」劉據驚呆了!
都這樣了!
自己的父親為什麼會說出這種話?
一個堂堂御史,被人刺殺,死於家宅之中,朝野物議紛紛,輿論洶洶,彈劾的奏摺都要淹沒蘭台了。
但天子,作為黃相的君主,作為這天下的至尊,卻不打算懲治?
這還有沒有道理?有沒有王法了?
就聽著天子道:「太子啊,治天下不是那麼簡單的……」
「是非黑白,俗人豈能明辨?」
「況且,即使英候果然殺人,也不過罰銅之罪而已……」
「罰銅之罪?!」劉據徹底風中凌亂了!他站起來看著自己的父親,抬起頭來,不解的道:「父皇,高帝制度,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
「您一直教導兒臣,所謂壹刑者,刑無等級……」
「呵呵……」天子笑了:「那朕還教過太子,欲建非常之功,必用非常之人,所以,猛將必拔於行伍,宰相比起於州郡呢!」
「太子怎麼就沒有聽進去呢?」
「至於這所謂壹刑者,刑無等級……太子就真的聽進去了?」
天子忽然暴怒的起身,看著自己的兒子,怒聲斥問:「太子,朕聞,去歲你的寵妃周氏之弟在其家鄉南陽殺人坐法,是誰去南陽將其帶回長安的?!」
劉據愣了,這個事情,他做的極為隱秘,天子是怎麼知道的?
但天子卻不肯放過劉據,繼續斥問:「朕再問你,治河都護府丞、青州刺史孔安國被人檢舉貪污受賄,太子又是怎麼處置的?」
劉據頓時就亂了方寸,他弱弱的反駁:「父皇,這豈能一樣?!周氏所殺的,不過幾個亂民而已……至於孔卿……孔卿乃是天下鴻儒,又是孔子十世孫……兒臣……兒臣也是為了士林清譽……」
「哈哈……哈哈哈……」天子忽然笑了起來,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他仰著頭,看著那頭頂的屋樑,然後他止住笑聲,對劉據道:「太子啊,你可還記得先帝給朕的遺訓?」
劉據聽著,沉默了起來。
先帝遺訓,他作為長孫,自是早就背的滾瓜爛熟,瞭然於胸了。
人不患其不知,患其為詐也,不患其不勇,患其為暴也,不患其不富,患其亡厭也。
道理,他當然都懂!
周氏也好,孔安國也罷,他都明白,這些人都做錯了。
可是,周氏是他寵妃的弟弟,孔安國是他在東南一帶的頭號吹捧者,這個有著孔子後裔身份加成的鴻儒,是他現在最不可或缺的輔佐大臣。
若沒有了他的吹捧,劉據知道,未來他就算即位,恐怕也會被自己的兒子的光環覆蓋。
所以,他只能保,死保的保!
哪怕他們做的事情再混賬!
再說了,他們做的事情,其實影響很小。
周氏殺的只是幾個買來的奴婢和鄉里的庶民,這等小人物就和路邊野草一樣多,他們的死,無足輕重!
而孔安國貪財,不過小節有虧。
這朝堂上下,哪個不貪財呢?
所以,劉據的底氣一下子就足了起來,他看著天子,倔強的道:「那父皇不也和兒臣一樣,偏袒身邊的人嗎?」
「朕何時偏袒了?」天子反問。
「朕不是告訴過太子了嗎?」天子說道:「即使人真的是英候所殺,按律也不過罰銅而已!」
「英候之功,足以讓他殺上一百個黃相這樣的大臣,而不會有牢獄之災!」
「獻治河之策;定新豐之制;造紙、發明耕具、鼓勵勸耕,令畝產七石;北伐匈奴,封狼居胥山;西伐疏勒,降服西匈奴,令萬國來朝……」天子一樁樁的數著那位鷹楊將軍英候的功績:「這還不論為朕獻養生之術,輔佐太孫,為長安防疫大使,驅逐傷寒之疫……」
「這其中,任何一件,單拿出來,都足以令其免死!」
在漢室,除了謀反、亂X、不孝、大不敬以及其他為公序良俗所不容之罪,不可赦免,不可被寬恕外,其他所有罪行,都可以以爵抵罪,以功抵罪,甚至以錢抵罪!
這是封建社會!
哪怕漢家法律是源於秦法,源於法家。
然而,即使法家,也講階級,也講上下尊卑秩序,也是可以拿功勛與爵位來抵罪抵命的!
「而太子包庇的那個周氏之弟,那位治河都護府丞、青州刺史,可對天下有一絲一毫之功?」天子平靜的看著劉據,自己的這個兒子、繼承人,心中充滿了無奈:「何況,那刺客是否英候之人,還未可知呢?!」
「太子與群臣,又何必急著將罪名按在英候身上?」
聽到這裡,劉據渾身冰涼,連忙跪下來,脫帽謝罪:「兒臣不敢!」
「真的不敢?」天子笑了起來,笑的劉據頭皮發麻,以至於,他連什麼時候辭別天子,什麼時候走出那殿堂,都有些意識模糊。
直到一個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家上……家上……」
「鷹楊將軍徵調了長水校尉與射聲校尉……」
「嗯?!」劉據回過神來,卻見自己已經站在了建章宮的迴廊中,他看向來人,卻是他的親信,同時也是現在的侍中官王訢。
「王侍中,你方才說什麼?」劉據問道。
王訢於是又說了一遍。
「長水校尉……射聲校尉……」劉據聽完,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此事屬實嗎?」
「千真萬確!」王訢道:「臣已經派人查證過了,長水騎兵在三日前出南陵,射聲校尉則是昨日奉命出的昆明池大營……」
「如今,此二校尉,分別屯於長安北門外與西門外,互為犄角!」
長安北就是建章宮,故又被稱為期門。
而長安西則是橫門,對接和控制著關中西去與北上的馳道,輻射向萬年方向,控扼關中最大的武庫。
而且……
既然那位英候命射聲校尉屯於長安西,控扼馳道,輻射萬年、新豐等地。
那麼……
作為涼州刺史,隴右郡兵與北地郡兵是否也已經接到了這位英候的調令?
再誇張一點,河西邊軍,現在在那裡?
他們是不是已經接到了調令,已經在拔營了?
若是過去,劉據還不需要擔心這些。
因為,河西大軍沒有足夠的糧食與軍費來完成大規模的調動。
但現在不一樣了,那位英候最擅長的就是搞錢和種田了。
現在的河西邊軍,已經有足夠的糧食與財力,繞開大司農,不需要國庫支援,獨立完成大規模軍事動員。
假如那位英候真的下達了命令,那麼遲則兩三月,快則一個月,來自河西的精銳,就會出現在關中。
而在那以前,北地騎士與隴右郡兵,恐怕已經在長安城下了。
一念及此,劉據立刻對王訢道:「走,立刻出宮,召集群臣議事!」
劉據知道,他不能在坐以待斃了。
長水騎兵與射聲校尉的兵馬被調動後,那位英候手裡的兵力就達到了一萬以上!
而他的父親,當今天子又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