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關中原野草長鶯飛,牛馬成群,粟麥秀秀。
一輛又一輛水車,沿著渭河及其支流,林立於河岸兩側。
更有人,在某些河段,築起巨大的河壩,將一條小河截斷,建起了利用水力驅動鍛錘的作坊。
於是,從早到晚,作坊之中,叮叮噹噹。
遠方的馳道上,專門改良的載重馬車,在四匹挽馬的牽拉下,載著數以千斤的泥炭,賓士而來。
作坊前,黑色的泥炭,堆磊成一個又一個小山。
工人們推著鹿車,往來於小山之間,將這些泥炭,運去遠方河岸之畔的冶煉爐前。
巨大的冶煉爐,吞吐著大量黑煙。
將數不清的礦石融化,融化的礦液,順著特製的管道,流入一個坩爐中。
揮舞著巨大鐵柄的工人們,戰戰兢兢的輪番站上那危險的坩爐,攪拌鐵水,不時有人撒入各種礦石粉末,以便將這些鐵水能夠符合要求。
劉進坐在自己的攆車中,遠遠的望著這一切。
總感覺有些不太真切。
不過一年,關中就與他記憶中的關中,有了天壤之別。
他看著自己手上,少府卿那邊送來的報告與文書,眼中更流落出了迷茫之色。
「春二月,右扶風宋千奏曰:扶風二十一縣,餘子、流民並寄客、逆旅之屬,十去七八!」
「夏四月,京兆伊於己衍,以佐定天子,宣撫黎庶,致京兆十二縣,戶無餘子,民無失所,封信安君,食邑八百戶……」
「華陰令張安之,及任三載,興水利,廣教化,勸耕作,考績曰殿,擢為尚書台左僕射……」
從這些奏報與公文上來看,似乎關中官吏,一夜之間都知道如何做官了?
而且,好像都成為了愛民如子,有著莫大能力與毅力的好官。
且其能比管仲,治如西門豹。
困擾漢室百年之久的餘子、流民問題,在他們面前已經迎刃而解。
但事實上,劉進知道,不是這樣的。
官,還是那些官。
百姓也依舊是那些百姓。
唯一不同的是——從前,餘子們只能當遊俠,為逆旅、寄客,甚至成為流離失所,只好賣身為奴婢。
但現在……
百姓的餘子,有了新的出路。
有力氣的,就去挖泥炭。
有手藝的,去工坊做工。
又有力氣,又有手藝的,甚至能成為某個作坊的大監工。
而其他人,再不濟,也可以為人趕車、運貨,混些工錢。
而且,隨著泥炭的用量激增,商品貿易量的增加。
關中馳道的修葺與維護,已經不能再和過去一般,只需地方官府每月派人修葺一下,冬天再大修一次就可以糊弄。
重載馬車,往來頻繁,將道路碾的泥濘不堪,所以,朝堂只好專門成立專門的馳道都護府,命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各領轄區道路維護之事。
然後,這馳道都護府,又向那些商旅與作坊征繳馳道稅。
於是,這就又要僱傭成百上千,專門修葺和維護道路的工人。
當然了,官府素來小氣、吝嗇,所以,這些工人基本都是從少府里抽調來的城旦司空們。
但這卻產生了一個連鎖反應——那就是少府的城旦司空不夠用了。
於是,少府卿倒逼著地方官府,加強了執法力度。
至少在關中這裡,縣城內外,敢有觸法者,都已經不能再像過去一般,簡單的拿錢贖買了。
由之,關中地區,竟破天荒的首次出現了,餘子數量減少,地方治安肅靜的情況。
頗有些史書上說的『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而百姓『安居樂業』的樣子。
但……
這樣真的好嗎?
劉進望著那些巨大的高聳的冶煉爐,聽著耳畔傳來的叮叮噹噹的鍛錘捶打聲,再看著那些在烈日下,依舊不得不奔走於道路上,載著泥炭的車夫們。
他不知道。
但他明白,從此以後,天下或許將和過去不一樣了。
似乎有些讓人不安的東西,正在悄悄露頭。
於是,他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那人。
現在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道:「張卿,孤看少府與丞相府的奏報,今年不過半載,關中死於工坊、礦石及道路之百姓,就已有千餘之眾……」
「較之去歲,翻了不止十倍吧……」
張越聞言,低下頭來,看著車下鋪著的毛毯。
他知道,這塊毛毯,是匈奴人或者羌人,從綿羊身上剪下來羊毛,然後經過洗滌、烘乾、梳毛,變成可以被紡機織紗的原料,然後以極為廉價的價錢,賣給漢商,商人再經之轉賣給居延的紡織作坊,最終織成了腳下的毛毯。
舒適、柔軟而漂亮。
毛毯一匹,幅廣二尺二寸,值錢千三百錢。
而其中,沾著的血淚,若是吐到地上,張越知道,怕是每一寸的毛毯上,都免不得被血淚沾滿。
毛毯如是,現在,行銷天下的鐵器,特別是各色農具,恐怕也差不多。
所以,張越沉默良久後,答非所問:「殿下,臣打算今年從居延,再調兩萬奴婢入關中,開山鑿礦,伐木燒炭……」
這兩個都是出人命和意外最多的地方。
劉進聽著,沒有再說話。
他們君臣相處至今,很多事情,已經沒有必要說的太仔細了。
所以劉進知道,自己的這位大臣,已經是鐵了心,要將這些事情進行到底了。
他甚至在上個月,還給天子上書,請求天子批准許可『百工之中,能人善士,能率民佐國者,亦可考舉、察舉』。
以至於,有古文大儒,痛罵這位鷹楊將軍為『欺世盜名之輩,亂臣賊子之屬!』更斷言『亂天下者,必張子重也!』。
便是今文學派里的公羊諸生,要說沒有質疑和非議,也是騙人。
畢竟,眼前的事情,雖然大家都無法預測未來會變成怎樣?
但有一點,已可以確定,那就是,一個新勢力,一個不同於過去格局的天下,已經隱隱露出輪廓!
須知,過去,漢家民營、官造布帛,巔峰記錄只是元封年間的五百餘萬匹!
而在如今這個記錄被打破了。
去年,少府及大司農報告天子,僅僅是官造布帛,就已經達到三百餘萬匹。
其中,毛料等羊毛製品,足足百萬匹之巨。
而這個數據,居延與河湟的織造作坊,貢獻了起碼一半。
此外,過去,漢家一歲冶鐵產量,至多不過百萬斤。
但如今,少府及大司農報告,今年不過半載,漢家鐵官便已鑄鐵兩百萬斤。
此外,還有精鐵十八萬斤,精鋼六萬斤!
尤其是後兩者,產量是過去的幾十倍!
而在這些數字背後,是數萬數十萬,甚至數百萬,參與投入到這些產業與商品貿易之中的人。
而且,這些人的數量,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孔子說: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春秋初期,地主與佃農,首次出現在魯國。
然後,以燎原之勢,席捲列國。
最終,催生出法家,並由法家領導起一次又一次轟轟烈烈的變法。
李悝變法於魏,商君變法於秦,吳起變法於楚,申不害變法於韓……
於是,轟轟烈烈的大爭之世,拉開帷幕。
當這帷幕落下,儒家士人心心念念的周禮、井田,分崩離析,變成了一個概念與理想。
而姬周諸卿,三代貴胄,王孫公子,則被掃入了塵埃,落入江河,成為芸芸眾生。
旁的不說,劉進就明白,就以他家來說。
高帝,若是在春秋或者宗周鼎盛之時,休說斬白蛇而有天下了。
怕是連個黔首都不可得!
反倒是,他對面坐著的這位臣子。
說不定,可以錦衣玉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卿就不怕嗎?」良久,劉進忽然問道:「商君變法,車裂於市,吳子變法,死於楚國宗廟,為萬箭穿心……」
張越抬起頭來,看著劉進。
他知道,劉進的意思,也明白,他將要面對的處境。
但是……
他握住了腰間的劍柄,昂然道:「路漫漫,其修遠矣!吾將上下而求索!」
劉進聽著,忍不住道:「壯哉!壯哉!卿之志,孤遠不如也!」
屈子,固有路漫漫之志,也有離騷、九章之哀。
「但孤,卻非是楚懷王……」劉進在心裡想著,他忍不住握住自己的劍柄,看著那位面不改色的大臣:「縱有天下誹謗,孤絕不負卿!」
在居延這差不多的一年時光,劉進見到了無數事情,見到了無數人物,見到了無數域外風情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