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5章 君臣之問(1)

盛夏,關中原野草長鶯飛,牛馬成群,粟麥秀秀。

一輛又一輛水車,沿著渭河及其支流,林立於河岸兩側。

更有人,在某些河段,築起巨大的河壩,將一條小河截斷,建起了利用水力驅動鍛錘的作坊。

於是,從早到晚,作坊之中,叮叮噹噹。

遠方的馳道上,專門改良的載重馬車,在四匹挽馬的牽拉下,載著數以千斤的泥炭,賓士而來。

作坊前,黑色的泥炭,堆磊成一個又一個小山。

工人們推著鹿車,往來於小山之間,將這些泥炭,運去遠方河岸之畔的冶煉爐前。

巨大的冶煉爐,吞吐著大量黑煙。

將數不清的礦石融化,融化的礦液,順著特製的管道,流入一個坩爐中。

揮舞著巨大鐵柄的工人們,戰戰兢兢的輪番站上那危險的坩爐,攪拌鐵水,不時有人撒入各種礦石粉末,以便將這些鐵水能夠符合要求。

劉進坐在自己的攆車中,遠遠的望著這一切。

總感覺有些不太真切。

不過一年,關中就與他記憶中的關中,有了天壤之別。

他看著自己手上,少府卿那邊送來的報告與文書,眼中更流落出了迷茫之色。

「春二月,右扶風宋千奏曰:扶風二十一縣,餘子、流民並寄客、逆旅之屬,十去七八!」

「夏四月,京兆伊於己衍,以佐定天子,宣撫黎庶,致京兆十二縣,戶無餘子,民無失所,封信安君,食邑八百戶……」

「華陰令張安之,及任三載,興水利,廣教化,勸耕作,考績曰殿,擢為尚書台左僕射……」

從這些奏報與公文上來看,似乎關中官吏,一夜之間都知道如何做官了?

而且,好像都成為了愛民如子,有著莫大能力與毅力的好官。

且其能比管仲,治如西門豹。

困擾漢室百年之久的餘子、流民問題,在他們面前已經迎刃而解。

但事實上,劉進知道,不是這樣的。

官,還是那些官。

百姓也依舊是那些百姓。

唯一不同的是——從前,餘子們只能當遊俠,為逆旅、寄客,甚至成為流離失所,只好賣身為奴婢。

但現在……

百姓的餘子,有了新的出路。

有力氣的,就去挖泥炭。

有手藝的,去工坊做工。

又有力氣,又有手藝的,甚至能成為某個作坊的大監工。

而其他人,再不濟,也可以為人趕車、運貨,混些工錢。

而且,隨著泥炭的用量激增,商品貿易量的增加。

關中馳道的修葺與維護,已經不能再和過去一般,只需地方官府每月派人修葺一下,冬天再大修一次就可以糊弄。

重載馬車,往來頻繁,將道路碾的泥濘不堪,所以,朝堂只好專門成立專門的馳道都護府,命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各領轄區道路維護之事。

然後,這馳道都護府,又向那些商旅與作坊征繳馳道稅。

於是,這就又要僱傭成百上千,專門修葺和維護道路的工人。

當然了,官府素來小氣、吝嗇,所以,這些工人基本都是從少府里抽調來的城旦司空們。

但這卻產生了一個連鎖反應——那就是少府的城旦司空不夠用了。

於是,少府卿倒逼著地方官府,加強了執法力度。

至少在關中這裡,縣城內外,敢有觸法者,都已經不能再像過去一般,簡單的拿錢贖買了。

由之,關中地區,竟破天荒的首次出現了,餘子數量減少,地方治安肅靜的情況。

頗有些史書上說的『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而百姓『安居樂業』的樣子。

但……

這樣真的好嗎?

劉進望著那些巨大的高聳的冶煉爐,聽著耳畔傳來的叮叮噹噹的鍛錘捶打聲,再看著那些在烈日下,依舊不得不奔走於道路上,載著泥炭的車夫們。

他不知道。

但他明白,從此以後,天下或許將和過去不一樣了。

似乎有些讓人不安的東西,正在悄悄露頭。

於是,他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那人。

現在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道:「張卿,孤看少府與丞相府的奏報,今年不過半載,關中死於工坊、礦石及道路之百姓,就已有千餘之眾……」

「較之去歲,翻了不止十倍吧……」

張越聞言,低下頭來,看著車下鋪著的毛毯。

他知道,這塊毛毯,是匈奴人或者羌人,從綿羊身上剪下來羊毛,然後經過洗滌、烘乾、梳毛,變成可以被紡機織紗的原料,然後以極為廉價的價錢,賣給漢商,商人再經之轉賣給居延的紡織作坊,最終織成了腳下的毛毯。

舒適、柔軟而漂亮。

毛毯一匹,幅廣二尺二寸,值錢千三百錢。

而其中,沾著的血淚,若是吐到地上,張越知道,怕是每一寸的毛毯上,都免不得被血淚沾滿。

毛毯如是,現在,行銷天下的鐵器,特別是各色農具,恐怕也差不多。

所以,張越沉默良久後,答非所問:「殿下,臣打算今年從居延,再調兩萬奴婢入關中,開山鑿礦,伐木燒炭……」

這兩個都是出人命和意外最多的地方。

劉進聽著,沒有再說話。

他們君臣相處至今,很多事情,已經沒有必要說的太仔細了。

所以劉進知道,自己的這位大臣,已經是鐵了心,要將這些事情進行到底了。

他甚至在上個月,還給天子上書,請求天子批准許可『百工之中,能人善士,能率民佐國者,亦可考舉、察舉』。

以至於,有古文大儒,痛罵這位鷹楊將軍為『欺世盜名之輩,亂臣賊子之屬!』更斷言『亂天下者,必張子重也!』。

便是今文學派里的公羊諸生,要說沒有質疑和非議,也是騙人。

畢竟,眼前的事情,雖然大家都無法預測未來會變成怎樣?

但有一點,已可以確定,那就是,一個新勢力,一個不同於過去格局的天下,已經隱隱露出輪廓!

須知,過去,漢家民營、官造布帛,巔峰記錄只是元封年間的五百餘萬匹!

而在如今這個記錄被打破了。

去年,少府及大司農報告天子,僅僅是官造布帛,就已經達到三百餘萬匹。

其中,毛料等羊毛製品,足足百萬匹之巨。

而這個數據,居延與河湟的織造作坊,貢獻了起碼一半。

此外,過去,漢家一歲冶鐵產量,至多不過百萬斤。

但如今,少府及大司農報告,今年不過半載,漢家鐵官便已鑄鐵兩百萬斤。

此外,還有精鐵十八萬斤,精鋼六萬斤!

尤其是後兩者,產量是過去的幾十倍!

而在這些數字背後,是數萬數十萬,甚至數百萬,參與投入到這些產業與商品貿易之中的人。

而且,這些人的數量,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孔子說: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春秋初期,地主與佃農,首次出現在魯國。

然後,以燎原之勢,席捲列國。

最終,催生出法家,並由法家領導起一次又一次轟轟烈烈的變法。

李悝變法於魏,商君變法於秦,吳起變法於楚,申不害變法於韓……

於是,轟轟烈烈的大爭之世,拉開帷幕。

當這帷幕落下,儒家士人心心念念的周禮、井田,分崩離析,變成了一個概念與理想。

而姬周諸卿,三代貴胄,王孫公子,則被掃入了塵埃,落入江河,成為芸芸眾生。

旁的不說,劉進就明白,就以他家來說。

高帝,若是在春秋或者宗周鼎盛之時,休說斬白蛇而有天下了。

怕是連個黔首都不可得!

反倒是,他對面坐著的這位臣子。

說不定,可以錦衣玉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卿就不怕嗎?」良久,劉進忽然問道:「商君變法,車裂於市,吳子變法,死於楚國宗廟,為萬箭穿心……」

張越抬起頭來,看著劉進。

他知道,劉進的意思,也明白,他將要面對的處境。

但是……

他握住了腰間的劍柄,昂然道:「路漫漫,其修遠矣!吾將上下而求索!」

劉進聽著,忍不住道:「壯哉!壯哉!卿之志,孤遠不如也!」

屈子,固有路漫漫之志,也有離騷、九章之哀。

「但孤,卻非是楚懷王……」劉進在心裡想著,他忍不住握住自己的劍柄,看著那位面不改色的大臣:「縱有天下誹謗,孤絕不負卿!」

在居延這差不多的一年時光,劉進見到了無數事情,見到了無數人物,見到了無數域外風情與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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