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三年冬十月二十二(壬午)。
疏勒王國南部,紅河北岸,匈奴兵馬已經在這裡安營紮寨完畢。
大軍延綿數十里,數不清的穹廬、大纛與旗幟,在風中飄揚著。
身材粗矮、圓臉粗鄙的匈奴人,金髮碧眼白膚的疏勒、莎車、姑墨人,黑髮褐目深眼的大宛人,甚至還有皮膚棕黑色,褐目鷹鼻的塞人。
數十個不同民族、王國、人種、膚色的軍隊,雲集於此。
但秩序……
卻是亂鬨哄的。
整個軍營內外,都是嘈雜不堪,各國之間為了爭搶位置,互相矛盾重重。
要不是有匈奴人壓著,他們恐怕已經打了起來。
這讓李陵見著,心頭不由得升起濃郁的陰霾來。
就靠著這些草雞瓦狗,能擋得住漢軍精銳一擊嗎?
李陵不知道!
但他的軍事常識告訴他,兵不在多,而在於精,在於號令統一,如臂指使!
不然,再多的軍隊,在精銳的敵軍面前,也不過是送菜罷了。
譬如,李陵無比熟悉的伊闕之戰。
就是典型的大軍混亂,指揮無序,為人趁機針對所招致的慘敗。
二十五萬大軍一月盡喪,秦軍東出障礙從此不復存在!
唯一讓李陵心裡舒服的是,甌脫騎兵們已經用血與生命,將漢軍主力的虛實探查清楚了。
此戰,真的只有六千漢騎。
最多最多,再加上幾千漢軍從西域本地徵召的民夫、各國牆頭草。
但這些都只是土雞瓦狗罷了。
開戰之時,他們除了搖旗吶喊,並不會為漢軍帶來任何好處。
然而……
從危須、焉奢、車師等國陸陸續續傳來的情報表明。
漢軍並非沒有後著。
在龜茲,漢軍主力騎兵至少一萬,已經集結於龜茲境內,磨刀霍霍,隨時可能增援。
在渠犁,多個漢軍河西精銳野戰騎兵的旗幟,已經出現在渠犁境內。
在天山北麓腳下,更是發現了漢軍的居延騎兵活動的蹤跡。
這對李陵而言,不啻是一柄懸於他頭頂的利劍。
是警告,也是威脅!
他完全可以想像的到,若此戰他稍有不智之舉,那麼,整戈待發於龜茲、渠犁、白龍堆之間的漢軍精騎立刻就會拔營西征。
他在西域的老巢——危須、焉奢、車師與天山北麓、南麓之下的富饒之地,會在漢軍鐵蹄之下化作烏有。
而他留守西域的兵馬與勢力更是會被連根拔起。
一念及此,李陵便有定計。
他喚來自己的心腹親信王遠,對其下令:「左大將,請去轉告諸部貴人、骨都侯及大小王:非得我之令,匹馬不得出營!」
「諾!」王遠屈膝領命,然後問道:「主公,您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李陵點點頭,沒有說話。
事實上,在他下戰書的那一刻,他就有了保存實力的想法。
而且,不止他一個人這麼想。
他的親信心腹們,以及匈奴各部的貴族們,都是這樣想的。
沒辦法,他們要面對的是那位蚩尤將軍!
人的名,樹的影!
漢鷹楊將軍張子重張蚩尤的大名,在如今的匈奴誰不知曉?誰不忌憚?
兩年前那一戰,初出茅廬的張蚩尤,只以數千漢軍為先鋒,先於漠南盡殲丁零王衛律、姑衍王虛衍鞮率領的匈奴精銳。
南下的匈奴萬騎,除了丁零王衛律率數百殘部得脫外,余者盡數為漢軍所誅。
其後,這位彼時不過是個使者的漢軍新貴,毅然決然,率數千漢軍,領著烏恆各部,北伐王庭。
過弓盧水而濟難侯山,封狼居胥山而禪姑衍山。
於是追亡逐北,如入無人之境。
以匈奴之眾,在其凶威之下,竟無一合之將。
右賢王奢離被俘,母閼氏奔逃入燕然山。
自余吾水以南,狼居胥山以東,數千之地,盡為漢騎馳騁之所。
儘管彼時匈奴主力遠在西域,漠北空虛。
但是,誰也不能否認,那位蚩尤用兵之狠,作戰之猛!
也正是那一戰,直接導致了今日匈奴的四分五裂。
如今,張蚩尤本人親帥精銳漢騎,親臨疏勒。
隨著其越來越近,有關其的傳說,就在匈奴各部之中流傳的越發頻繁、濃厚。
對其的恐懼、害怕與忌憚,與日俱增。
到得現在,各部之中,甚至出現了光天化日之下,向蚩尤將軍與兵主祈禱、祭祀的公開活動。
許多愚昧的部族騎兵,更是紛紛在穹廬之中供奉起那位蚩尤將軍的神像來。
祈求祂大發慈悲,祈求祂莫要降罪。
更有甚者,甚至對神像許諾,若得蚩尤大發慈悲,得以倖免,願每年獻祭牛羊牲畜血食……
這是沒有辦法,也無法阻止的事情。
匈奴底層愚昧而野蠻,迷信是他們的日常,也是各部貴族得以統治和壓榨他們的根基所在。
李陵眼見於此,那裡還不知道,若他令這些部族出戰,恐怕在戰場上,那位蚩尤將軍的將旗一出,這些傢伙馬上就要潰逃一空。
開什麼玩笑?
凡人豈能對神明出手?
不怕褻瀆、侮辱神明,而遭致神罰?
當然,即使沒有這些事情,其實李陵也不打算派出他的本部與任何一個匈奴部族的騎兵的。
他自家事自家明白。
他這個攝政王,能統御西域,彈壓內外。
所依憑的,除了威名與先賢憚的遺命外,最重要的就是他手下的騎兵。
而現在,除了屯於私渠比鞮海的那兩萬騎外,他現在手下的這兩萬騎,便是他彈壓西域,鎮壓諸國的最大依憑。
每少一個,他在西域的統治難度就要增加一些。
而要啃下六千精銳漢騎,即使不算其他因素,即使漢家主帥犯錯,他麾下的那兩萬騎兵不死傷過半,是休想達到目的的。
李陵可不願因為小事而破壞大局。
而他的大局是什麼?
自是鳩佔鵲巢,取孿鞮氏而代之,然後南面而稱王,執乾坤而宰社稷。
接著,進則可以與漢議和,得天子之冊封,如萁子之於宗周一般,得享國運數百年,而青史有名,退則可以西征蠻荒,立社稷於萬里之外。
至不濟也能在長安有一個宅子,得漢安樂侯之封。
如今,李陵親眼見到西域各國的混亂,更加堅定了保兵避戰之想。
因為他發現,比起匈奴人,西域諸國對漢軍的畏懼與恐懼,更甚幾分!
若他派出麾下精銳,與漢軍交戰,一旦有所挫折,恐怕這些傢伙立刻就能倒戈!
即使不倒戈,到時候在亂軍之中,他們也難免崩潰。
屆時,這些僕從軍非但不能成為匈奴的助力,反而會變成累贅。
與其受其拖累,反倒不如在一開始,就留有後手。
以匈奴精銳為督戰隊,讓各國僕從軍去消耗漢軍的精力與馬力。
然後再擇機而動。
使自身處於一個進可攻,退可走的有利局面。
至於諸國僕從軍?
死道友不死貧道,才是正理!
只是,這疏勒一戰,終究還是做過一場。
好在,李陵手裡,還是有牌可以打。
現在的情況是,他麾下本部及別部的匈奴騎兵,他不肯出動,也不願出動。
那是他的本錢,統治西域,彈壓各國及內部的依憑。
而西域各國的僕從軍們,又畏懼漢軍,催促他們上陣或許可以。
但叫他們去死磕漢軍,恐怕不現實。
唯有剛剛征服的大宛降軍們,軍心可用!
這些大宛人,剛剛經歷國亡城破的打擊。
無論是上層貴族,還是下層的士兵們,都想著在新主人面前好好表現,爭取認同,爭得一個比較好的位置——畢竟,就算當狗,也是分等級的。
最受寵愛的狗,是有肉吃,甚至能得到主人的寵愛。
而最下等的狗,則只能吃其他狗的殘羹。
兼之,大宛人身在匈奴大軍之中,見著軍容鼎盛,信心滿滿。
於是,不斷的向李陵請戰。
李陵自是從善如流,恩威並施,將這些大宛降軍哄的士氣高漲,恨不得為主人先驅。
而這些大宛降兵,數量足有七千。
而且,在李陵看來,他們列陣而出,還真頗有些漢家材官精銳的味道。
若以其為中堅,用西域各國兵馬為輔,依靠著人數的優勢,還真有可能在這疏勒境內,紅河之畔,狠狠的咬下漢軍的一塊肉。
想到這裡,李陵就忍不住有了些信心。
他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