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宮中,太子劉據正在閱讀著手上的書籍。
這是少府刊印的《春秋》。
「多行不義,必自斃!子故待之……」劉據輕輕念著書上的文字,闔然長嘆:「孤待之,待之矣!」
他身側,一個宦官悄悄的湊到他身邊,稟報起來:「殿下,奴婢剛剛得到消息,在京文武大臣數十人,於建章宮南闕入宮,欲要陛見天子……」
「為何事?」劉據問道。
「據說是因鷹楊將軍無詔命出兵之事……」
「許多大臣都以為,此例不開可,欲求陛下懲治……」
「胡鬧!」劉據猛然起身,搖著頭:「亂彈琴!」
「大將在外,豈能事事稟君而後行?若貽誤戰機,誰來擔責?」劉據臉色有些潮紅:「且夫鷹楊將軍奉詔持節,本就有便宜行事,先斬後奏之權!」
「是呢!」那宦官附和著道:「宮裡面很多人也都在私底下議論,大家都說,這個事情公卿們純粹是嫉妒……」
劉進聽著,臉色越發的潮紅起來。
忽然,他問道:「汝可知,是那些人在彈劾鷹楊將軍?」
「回稟殿下……」宦官道:「奴婢聽尚書台那邊的人說,現在遞彈章的人里有丞相劉公、衛將軍李公、太子詹事何公……」
「何子明?」劉進打斷這宦官的話,眉頭緊緊皺起來。
「回稟殿下,奴婢聽說是有何詹事在其中……」宦官小心翼翼的答道:「至於真假,奴婢就不知道了……」
「那汝所知的孤幕府之臣中,八百石以上有幾人參與?」劉進握著拳頭問道。
「除了何詹事以外,似乎王家令與黃洗馬也參與其中……」
「王純源?黃安之?」劉進臉色黑的和木炭一樣,牙齒緊緊咬住了嘴唇。
何子明、王純源、黃安之,都是劉進身邊的老人了,他們從八年前開始,就服侍劉進左右,擔任侍從,平時寫寫文章,做做詩賦,為人都是那種進退有據,忠厚本分之人。
劉據南下治河的時候,考慮到他們都是務虛的文人,恐怕去了雒陽也沒有事情可以干。
劉據於是特意好心的提拔了一下他們,讓他們擔任太子詹事、洗馬、舍人等清貴之官,也算是補償了,叫他們將來也能有個依憑。
哪成想,自己好心卻弄出了這麼大的簍子!
劉據現在用屁股都能猜到,長安城的士民們若是知道這個事情之後,會怎麼想了?那些八卦黨們又該如何編排了?
父子不和,祖孫矛盾……
恐怕相關的故事都已經編了數十,傳的沸沸揚揚了。
更糟糕的是……
他的父皇,當今天子,又會怎麼想呢?
會不會認為,是他指使的?!
會不會認定,他這個太子,連自己的兒子都包容不了?!
「蠢貨!!!!!!」劉據在心裡大罵起來。
他知道,現在事情恐怕已經很難收拾了。
自古以來,人心比任何武器都鋒利。
但諷刺的是,所謂人心,沒有人能剖白,所謂忠奸,常常難以認定。
所以,朝堂上素來論跡不論言。
話講的再好聽,行動跟不上,沒有人鳥。
同樣的道理,行動只要跟上了,那麼就算一個字都不說,也會被人記在心裡。
現在,他的太子幕府中的主要人物——至少是在外人眼中的主要人物:太子詹事、太子洗馬、太子舍人,都下場彈劾太孫的左右肱骨大將。
天下人怎麼看?
天下人可不會知道,他這個太子純粹是因為念舊,才將幾個之前喜歡的文官提拔到這些位置,只是想讓他們鍍鍍金,方便將來安排罷了。
天下人更不會知道,如今他這個太子的主要大臣與心腹都在雒陽的治河都護府中。
留在長安的太子幕府與博望苑,早已經變成了空殼與擺設,成為了服務他妻妾的機構,再不負擔其他職責。
劉據深知,在普羅大眾眼中,事情一定會變成——太子據與太孫進矛盾重重,太子大臣親自下場,彈劾太孫大將!
更不妙的是,被彈劾的那位,乃是英候張子重!
一個在民間幾乎被神化的大臣。
治隆新豐,畝產七石,首倡治河,定策謀畫,揮師漠北,封狼居胥而禪姑衍,躍馬居延,一言以退匈奴十萬兵!
天下人,不分南北,無論文武,對這位的好感與仰慕,都是極高的。
換而言之,劉據知道,事情若發酵起來,恐怕最終天下人會覺得是他這個太子容不下那張子重,刻意打壓。
屆時,劉據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自己。
想著這些,劉據忽然想到了一個事情,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嘆道:「孤終於明白,父皇叫孤在此讀書的緣故了……」
「殺人莫過於誅心!毀人莫過於滅史!」
作為太子,劉據讀的自然不止是那些公開的史書、書籍,還有大量從石渠閣搬來的史料與簡牘。
不止有本朝自高帝以來的宮廷記錄、君臣言論,更有著從秦宮廢墟中挖掘、修復的簡牘。
其中許多事情的記錄與描述,都與公開的、大眾認知的事情有著本質區別。
其中,最讓劉據詫異的,莫過於宗周傾覆的真相了。
世人皆以為,宗周之亡,乃是烽火戲諸侯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
但,劉據卻從來自趙國、魏國與楚國的殘簡之中,看到了完全不同的記錄。
沒有烽火戲諸侯,有的只是一場周王室內部堪稱兒戲一般的鬧劇——周幽王想要廢長立幼,太子宜臼奔逃至西申母族之國,幽王於是領兵追殺,結果宜臼向犬戎借兵,殺死幽王!
但東周並未馬上建立,中間出現了一場長達二十一年的漫長戰爭。
支持宜臼的晉國與宗周殘餘貴族支持的幽王之弟之間進行了殊死戰爭,最終,宜臼獲勝,平王東遷才開始。
這解釋了很多事情。
特別是詩經中的《禾黍》之歌,作者的情感與那反覆出現的『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得到了完美解釋!
鎬京,不是被犬戎攻破的。
而是父子相殘,叔侄搏殺造成的毀滅性破壞。
所以,詩人才會有那樣的情感。
想著這些事情,劉據就聯想到了現在的情況。
他很清楚,自己必須馬上就有反應和動作。
不然的話……
於是,他來不及再想,立刻道:「為孤準備朝服,孤要立刻去面見父皇!」
為今之計,只能是大義滅親,立刻與那些彈劾之人切割!
而且,動作要快,行動要迅速,決不能有任何拖延與遲疑!
……
群臣一路向南,抵近溫室殿前。
在這裡,他們遇到了率兵守備於此的侍中奉車都尉金賞。
「公等請止步!」金賞穿著甲胄,率著羽林衛的騎郎們,將道路封的死死的:「陛下有令,群臣當在此待詔!」
群臣見著,紛紛皺起眉頭。
丞相劉屈氂,更是感覺心臟有些砰砰砰的跳,慌得不行。
他連忙上前拱手問道:「敢問金侍中,陛下如今何在?」
「自在殿中!」金賞一板一眼,極為公式化。
「陛下可有要務?」李廣利也上前問道。
「天子居寢,人臣豈能隨意窺探?!」金賞嚴肅的道:「衛將軍,請自重!」
李廣利聽著,臉色一青,但卻也只能脫帽謝罪:「多謝都尉提點……」
金賞坦然受之,握著腰間佩劍,筆直的站在人群前,道:「諸公就在此地等候吧!」
群臣頓時嗡嗡嗡的議論起來。
直到一輛馬車,從遠方而來,穿過被羽林衛重重保護和封鎖的宮闕,直入溫室殿前,然後在殿階之前停下,接著,一個老者從馬車上走下來。
「趙破奴?!」有人認了出來,驚訝的喊了起來。
然後,又一位老者從馬車中走下來,他拄著拐杖,巍巍顫顫的,需要三個人攙扶才勉強走上階梯。
此人就沒幾個人認得出來。
還是李廣利眼熟,他皺著眉頭,臉都有些變形:「路博德……」
故伏波將軍、符離候,驃騎將軍霍去病麾下六虎將之一,兩年前以光祿大夫榮退。
照道理,這位老將軍該在老家頤養天年,他什麼時候來的長安?又是什麼時候和趙破奴在一起?天子又為何要召見他?
李廣利心中無數疑問浮現。
但沒有人能給他解答,他只能自己去猜。
然而,他越猜心越冷,身越涼!
天子不會做這種無緣無故的事情,更不會做沒有意義的行為。
所以……
李廣利正皺著眉頭,焦慮無比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