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4章 蘇武歸國(3)

姑衍山下,匈奴龍城。

戰爭的痕迹,已經消失無蹤,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只有匈奴人才知道,這場戰爭,他們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自余吾水以南的廣大左翼漠北地區,匈奴本有數十個大小部族的十幾萬牧民在此生活、游牧。

戰爭使得這一地區的人口驟減!

只是匈奴糟糕的人口統計,令他們無法準確掌握損失數字。

但保守估計,也至少損失了一半以上!

除此之外,他們還失去了差不多七成以上的牲畜,幾乎所有累計在此的財富,以及原本部署在此地的幾乎所有騎兵。

更有著包括右賢王在內的數百名貴種,為漢軍所俘。

這還只是戰爭中的直接損失。

因為戰爭,還導致了匈奴國內的分裂。

一個名曰屠奢薩滿的勢力,趁著戰爭造成的混亂,趁勢崛起,並在漢軍撤退後,立刻接管了姑衍山和狼居胥山以及幾乎整個漠北左翼地區,並不斷向余吾水流域的部族滲透。

到的現在,信仰和尊奉這位屠奢薩滿的匈奴牧民的數字,恐怕已經超過了十五萬以上!

薩滿教,正式成為了匈奴力量的一極。

而與之相比,原本的統治階級,匈奴的王族孿鞮氏與四大氏族的力量,卻出現了急劇衰減。

西征的慘敗,令單于狐鹿姑威信掃地。

四大氏族與孿鞮氏內部的不滿和反對者,迅速抱團。

西域的日逐王先賢憚的力量,由之迅速增加。

快速拉攏和團結了大批貴族,使得這位曾經的失敗者的勢力,開始在匈奴內部佔據了優勢。

狐鹿姑單于於是北渡余吾水,進入姑衍山,與屠奢薩滿達成協議,建立聯盟,並依靠著單于的名位與餘威,拉攏和團結其他不滿先賢憚的勢力。

於是,現在的匈奴國內,出現了單于、日逐王、屠奢薩滿三極鼎立的格局。

狐鹿姑單于,雖然威望大減,權柄萎縮,但終究依然是單于,而且還有著堅昆王李陵統帥的數萬精銳支持,又與那屠奢薩滿聯盟,藉助宗教對底層的影響,倒也還能控制得了局面,壓得住西域的日逐王先賢憚的緊逼。

而先賢憚,也不急著馬上登上單于寶座。

更有些投鼠忌器,怕狐鹿姑破罐子破摔,所以也不敢過分緊逼。

只是在匈奴內部搞些風雨,拉攏那些強力貴族,同時開始準備展現自己的才華。

而新崛起的屠奢薩滿,雖然手握著母閼氏這張王牌,又有著大批狂熱信徒和薩滿祭司的追隨。

但是,他的根基太淺,手裡的力量太過單薄。

主要是沒有能打的軍隊!

所以,只能靠著與狐鹿姑的聯盟,悄悄的發展壯大。

於是,在這姑衍山下的龍城裡,出現了一種極為詭異的現象。

雖然單于將王庭龍旗,帶回了這裡。

但是……

城市裡卻出現了類似國中國的情況。

單于被他的王庭護衛,簇擁著保護著居住在龍城的核心,並佔據了通向四方的主要道路。

而剩餘的地區和幾乎整個龍城附近的牧場,都被信奉和追隨著屠奢薩滿的牧民與貴族所佔領。

來自西域的使者,則穿梭於兩者之間,合縱連橫。

以至於,剛剛抵達這裡的蘇武,都明顯的發現了問題。

「匈奴看來內部的問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嚴重了……」他在心裡想著:「怕是隨時可能會出現沙丘之變這樣的事情……」

當然,他暫時是不清楚匈奴內部究竟出現了什麼問題的!

只能靠著觀察,腦補大概的情形。

「漢使請……」一位貴族,領著蘇武,走到了龍城核心區域的一座穹廬前,拱手道:「右校王與丁零王,已設宴等候使者……」

蘇武放下心中的念頭,朝來者點點頭,然後就步入穹廬之內。

一入穹廬,蘇武就發現,這裡面的裝飾和擺設,都很漢室。

穹廬四周,有著許多屏風,地上放著許多香爐,裊裊香煙,縈繞在穹廬內,聞著很舒服。

兩側還擺著書架,架子上擺滿了竹簡。

他的老友故舊,同時也是他家的世交李陵則坐在上首,正和衛律說著話。

看到蘇武,無論是李陵還是衛律,都有些尷尬、羞愧的神色。

「子卿兄……」

「子卿兄……」

兩人起身,走到蘇武面前,用著過去的禮節,長身拜道:「一別多年,兄長有些憔悴了……」

蘇武呵呵一笑,抓著手中的節旄,道:「兩位賢弟倒是風采依舊,令人羨慕!」

李陵和衛律聽著,相視一眼,都是低下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老朋友的話。

蘇武卻是拿著眼睛,仔細的看著這兩個過去的老朋友。

特別是李陵!

在蘇武的記憶里,李陵李少卿,從一開始,就是人群的焦點,眾星捧月一般的天之驕子!

作為飛將軍的孫子,李當戶的遺腹子。

這位隴西李氏的年輕俊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展露了非同常人的才能!

十幾歲就被選入了建章宮,擔任建章宮監!

這可是實權的天子禁衛職位。

地位相當高,不遜一般的兩千石。

不過二十多歲,天子予其八百騎,令其出居延,對匈奴進行偵查。

很明顯,這是在培養和考察李陵的能力。

而後者也不負眾望,率部深入匈奴腹地,過私渠比鞮海,接近匈河,撩撥了一下匈奴後,全身而退。

於是,天子大悅,以李陵為騎都尉(這是他的祖父擔任將軍前的職位),更從丹陽挑選良家子五千人予其,命李陵在酒泉、張掖建立軍營,訓練這批新兵,讓他在當地邊打邊練。

顯然是打算將李陵往新一代的漢軍大將,未來的軍方領袖方向培養。

然而……

浚稽山一戰,李陵投降。

如今,更是穿著胡人的服飾,衣襟左衽,披髮留辮,出現在自己面前。

只是看到這裡,蘇武就已經明白,大漢帝國的驕傲,飛將軍的孫子,隴西郡成紀縣飛出來的俊傑,已經成為了漢家的敵人,匈奴的大臣!

儘管,蘇武明白,李陵這樣的轉變,或許有他自己的緣故與委屈。

畢竟,他的家族,特別是生他養他教育他的老母親,為天子所誅殺。

然而,蘇武內心,卻依然有些不舒服,有些遺憾。

他甚至,有一種在李陵面前,說一句『少卿,可還記得浚稽山下的韓延年?』的衝動。

不過,他強行忍住了。

畢竟,李陵是一個成年人了。

他也已經做出了他自己認為正確的選擇。

蘇武雖然不敢苟同,但出於對曾經的朋友的尊重,他不願做那種純粹只是逞口舌之快的傻事。

但,李陵卻是看著蘇武,特別是蘇武手中,那根連氂牛毛都已經掉的精光,甚至連節旄的竹竿都已經光滑的如同玉石一般的竹節,內心湧起了無限愧疚。

恥、辱、自責,種種情緒在他內心糾結,翻湧成海。

畢竟,他是接受了純正的漢家教育長大的貴族。

他的父親、祖父和曾祖,都曾在對匈奴的戰場上,揮灑汗水與青春。

而他今天,卻委身匈奴,甚至成為了匈奴帝國的高層,單于的左膀右臂。

曾經,他還可以用伍子胥來安慰自己。

用自己一直在匈奴推動漢化,傳播漢家詩書來麻醉自己。

但現在,當他看到了老友蘇武,看到這位被匈奴人折磨、羞辱、威逼利誘,流放北海,卻依然堅持自我,忠貞不屈的老朋友和他手中的節旄。

李陵內心之中最柔軟,同時也是他最大的恐怖,終於破碎了封印,從思維底層鑽出來。

於是,他想起了那一年的那個夜晚。

浚稽山下的風,吹在山崗上。

他的軍隊,彈盡糧絕,只剩下了數百人。

「突圍若是失敗,我必不苟活!」他,拿著一柄染血的長刀,告訴副將韓延年。

後者,卻只是笑了一聲,什麼話都沒有說。

第二天,突圍失敗。

他在匈奴騎兵面前,放下了武器。

而那個一言不發,只是沉默著苦笑的副將,卻帶著一百多名同袍手足,戰死在了通向受降城方向的峽谷中。

李陵去那個戰場看過。

韓延年的屍體,倒在了一片山坡下的碎石中。

他背上插滿了箭矢,胸口被匈奴的青銅鋌砸出了一個巨大的豁口。但他的手裡,依然握著他的武器——一把從武剛車上拆卸下來的青銅輻條。

而他,作為一軍將主,作為帶著五千精銳,走入那死地,走入不歸路的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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