鶄澤,在南池以北約六百餘里。
湖水清澈,碧波蕩漾。
鷺鳥輕撐腳掌,鑽入湖底,尋覓著小魚。
蘭幸夷站在湖畔,望著此情此景,眼中飽含著深情與留戀。
因為,這裡是他的祖地。
在二十多年前,蘭氏的祖庭就建立在這鶄澤之畔,與白鷺為鄰,和野馬為伴。
氏族的薩滿,至今還在傳唱著歌頌蘭氏先祖,在鶄澤之畔,與天神之女媾和,生下第一個蘭氏之子的傳說。
然而現在,這裡,已經不再屬於蘭氏了。
鶄澤湖畔,也已經起碼有二十五年,沒有蘭氏的宗種身影出現過。
這讓蘭幸夷莫名的有些哀傷起來。
他想起了《詩經》的名篇,忍不住吟誦起來:「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清澈的湖水,倒映出了他的模樣。
臉色白凈,鬢髮清楚,一頂爵弁,戴在頭上,身上穿著的是一件絲質的長襦大袴。
這是一種在漢地貴族武士中,很流行的服裝。
是短衣的一種,也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後的產物之一。
特徵就是很緊身,不似博冠長袍,會影響人的活動。
或許,唯一能區分他與漢人的就是他的那雙眼睛。
褐色的瞳孔,閃亮而有光澤。
這是蘭氏宗種的特徵。
作為匈奴四大氏族中,目前實力最弱的一個,蘭氏選擇了與單于緊密結盟,來保證自己的地位。
輕輕低吟著那首著名的名篇,蘭幸夷的眼眶漸漸濕潤。
心靈與情緒,也漸漸貼合了詩人的情感。
深深吸了一口氣,蘭幸夷握緊了拳頭,在心中發誓:「鶄澤啊鶄澤,若你有靈,那就請你保佑蘭氏,有朝一日可以回歸故地!」
「若是可以,我願以烏恆人的屍體,來填滿你的湖區……」
此時,遠方傳來一陣腳步聲。
幾個將頭髮結成一條條小辮子的烏恆人,拿著武器,走了過來,對他道:「使者,我家大人有請!」
蘭幸夷聞言,微微低頭:「有勞諸位帶路!」
便在這幾個人的監視或者說保護下,一路向前,深入了這鶄澤之側的一處營地。
營地里,隨處可以見到正在生火與熬煮鮮奶的牧民。
一口口石鍋沸騰,奶味在空氣之中瀰漫。
蘭幸夷看著,眼中閃過一絲輕蔑之色。
哪怕是幕北的蘭氏氏族裡,這種簡單、低效的熬煮鮮奶,製作乳酪的方式也已經被淘汰了。
趙信城與衛律城的陶瓦匠,日夜不停,為匈奴人製造著各種陶器、瓦器。
鮮奶的加工方式,也出現了翻天地覆的變化。
像他的直屬氏族,就有著三口大鼎。
每口鼎一次就能熬煮數百斤的鮮奶,一日一夜就能加工出上百斤乳酪。
繼續向前,來到一處穹廬處。
烏恆人將帳門掀開,道:「請!」
蘭幸夷於是走進去,看到了一個額前髡頭,只在腦後留著幾條小髮辮,同時,臉上明顯能看到好幾條刀疤的男子,大馬金刀的坐在一張狼皮縫製的椅子上,虎視眈眈的直視著他。
蘭幸夷看著,連忙上前,以匈奴語低頭拜道:「奉偉大的丁零王之命,使者蘭幸夷向尊貴的呼奢大人致意!」
說著,就從懷中取出了一件精美至極的玉質狼形器物,呈遞在手上:「此乃丁零王托我敬獻呼奢大人的禮物!」
然而……
內心中蘭幸夷卻感覺無比諷刺。
因為,在二十餘年前,居住在此的蘭氏宗種們的打扮,大約也與這個烏恆貴族差不多。
髡頭、辮髮、刀疤與耳鼻帶環,都是勇士與強者的標配。
但在現在,蘭氏的宗種之中,已經沒有一個人會去穿戴這樣的服飾了,更沒有人會做這樣的打扮了。
兒單于以來,高層的匈奴貴族,在趙信、衛律、李陵等人的引領下,漢風漸濃。
像蘭幸夷這樣,熟讀詩書、春秋之人,不知凡幾。
狐鹿姑單于的親弟弟於靬王甚至還懂音律,會彈漢地最有名的《鳳求凰》之曲。
這位孿鞮氏的宗種,甚至常常以伯牙自詡,想要尋找他的子期。
可笑的是,匈奴人開始去掉辮髮,改服漢服,誦讀詩書之時。
漢人的走狗,卻開始匈奴化。
髡頭或許是烏恆人的舊俗。
但這辮髮、刀疤臉與耳鼻帶環,卻是過去匈奴貴族的特徵。
換而言之,當匈奴人在學漢朝人的時候,漢朝人養的狗里,有人在拚命向匈奴靠攏。
真是……
「蠢貨啊……」蘭幸夷在心中評價著。
當今世界,漢人最強!
無論是軍事、國力,還是文化、制度、組織,都甩開了其他人不止一截。
蘭幸夷就深深為漢朝高深的文化而著迷,尤其是《詩經》讓他沉醉不已。
「若我是此人,有著這麼好的機會和身份,肯定已在去長安,求見那些當世大儒的路上……」
「更會不惜所有,向漢天子懇求,賜給官吏、工匠……」
不過……
「蠢貨好,蠢貨才能利用起來!」蘭幸夷嘴角泛著微微笑,褐色的眼眸,盯著那個烏恆貴族,輕聲道:「偉大的丁零王,還托我向呼奢大人問好!」
呼奢屠各聽著,志得意滿,驕傲無比。
丁零王衛律,無論在那裡,都是一個大人物!
能讓這樣的大人物的使者,在自己面前,致意鞠躬,甚至還送來禮物。
這說明他的聲威,確實已經建立起來了!
於是,呼奢屠各接過禮物,笑著道:「請使者替我轉告丁零王:呼奢人永遠是丁零王的朋友!」
「一定……」蘭幸夷微笑著點頭。
……
武周塞下,作戰會議,正在召開。
一副數日前就被製作出來的巨型沙盤,被揭開了蓋在其實的幕布,露出了真容。
這是一副目前為止,精確度最高的幕南沙盤。
山川河流,湖泊戈壁,皆被標記。
除此之外,張越還讓人將一些從長安帶來的,由少府製作的特殊物件,送到了所有與會軍官手中。
「此之謂:指南針也!」
「乃是少府從司南的基礎上,改進而來……」
眾人接過那指南針,都是一臉好奇。
只是一個小小的鐵盒子,裡面裝著一根類似針一樣的東西。
有人嘗試的搖動了一下,然後發現,盒中之針,無論怎麼搖晃,始終指向了一個方向。
立刻,眾人都開始議論起來。
對手中之物更是愛不釋手。
漢軍將領,除了敗仗之外,最怕的就是失期。
而在野戰中,絕大多數失期,都是因為在茫茫草原失去方向所致。
譬如說飛將軍李廣的軍事生涯晚期,就充斥了戰敗、失期、迷途。
不獨李廣這樣的老將,新一代的大將里,失期、迷途之人,素來層出不窮。
沒辦法,在茫茫草原,辨別方向,從來都是一個大問題。
就是經驗豐富的老將,也會有馬失前蹄的時候。
張越卻是揮揮手,道:「此物之用,甚為簡單,諸君可以會後再做討論!」
「現在,吾與諸公,來商議一下這幕南之事……」
走到沙盤前,張越招了招手,讓眾人都靠過來,然後道:「公等請看,幕南地理,就是這樣……」
「地勢平坦,近乎沒有險要山巒……」
「但是,其氣候變化,卻很大!」
「準確的來說,幕南只有兩個季節——夏季與冬季!」
「哪怕是在夏天,晝夜溫差也非常大,三月至四月尤其如是,白晝烈日高照,夜晝卻可能呵氣成冰,甚至有時候會降雪!」
「所以,全軍上下,都要做好夜間保暖防寒!」
「諾!」所有將官都是恭身領命。
張越也沒有過多在這個事情上用力,因為,其實無論是護烏恆都尉還是長水校尉的兵馬,應該都可以適應這樣的氣候。
所以,他就直奔主題:「君等想必皆知,烏恆自為冠軍仲景候所節制,遷入幕南以來,就是分為九部……」
「此九部之中,有三部內遷,余者六部依舊居於塞外,為漢備胡,充為屏障……」
「吾今奉詔而來,主要就是為塞外六部!」
「此六部者,呼奢、鮮虞、賀蘭、南池、赤丸、諸水……」張越的手在沙盤上,一一點著,將一面面小旗,插到了整個幕南大草原上。
「赤丸在右北平塞外,游牧於遼東之間,暫不提及!」張越將最北方的一個部族先排除掉。
那也是一個最小的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