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0章 領袖(1)

董越領著張越,入座位於左側下首的位置。

這個位置很敏感。

因為在其左手,就是公羊學派大儒褚大,其右手就是另一位董仲舒的入室弟子贏公,同時也是如今聲勢漸長的公羊學派治學派的領袖。

而其身後,則站立著一位位年輕學者。

皆是天下郡國中的公羊精英。

等於是眾星拱月,襯托著坐在中間的張越。

不啻於宣告天下——這就是我們的未來!

公羊學派的下一代共主,公羊思想未來的領導者!

而張越更是連絲毫遲疑與謙讓都沒有,徑直坐了上去。

這讓無數的其他公羊山頭的學者見了,內心吃味無比。

董系的行為,本來就已經很招人恨了。

張越的表現,更是連遮羞布都不要。

很多的其他公羊系山頭的名士與大儒互相看了看,每一個人內心都清楚,倘若自己不出聲,那麼就等於默認。

未來,所有人都將不得不臣服。

可是,卻又沒有那個膽子站起來質疑與對抗。

因為……

人的名,樹的影,張蚩尤的威名,誰不知曉?

而且,很多人都懷疑,就算起來反抗,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

穀梁與左傳的前車之鑒,可沒有人會忘記!

就在這時,左側的席位上,一個年輕的人影,忽然起身,捻起衣角,趨步而前。

無數人的視線立刻投注過來。

「是夏侯公子!」有認識的人低聲驚呼。

「夏侯先生要出手嗎?」更多的人,互相看了看,眼中露出喜色。

尤其是其他儒家學派的代表,紛紛面帶笑容,禮貌而不失幽默的笑了起來:「想不到,還能看到公羊學派禍起蕭牆之日!」

「也對……」

「自董江都辭世,夏侯始昌就以公羊共主自居……如何能忍耐,這張蚩尤搶班奪權?」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自儒家獨尊,儒門內部的硝煙就沒有一日止歇過。

最嚴重的時候,甚至讓天下都來圍觀。

譬如,公孫弘放董仲舒於江都,還有呂步舒奉旨訓師。

那可真的是讓全天下都看了一場好戲!

作為霸主的公羊學派,更是在當時顏面掃地,狼狽不已。

如今……

又要開始新的演出了嗎?

無數人期待不已。

那年輕人盯著無數人的壓力與視線,走到張越身前,微微拱手,作揖而拜,用著濃厚的魯地口音道:「寧陽夏侯勝,見過侍中公……」

他抬起頭,面無表情的看著張越,問道:「侍中國家大臣,社稷股肱,何故在此?」

「今日,本是諸子之會,侍中身為國家大臣,理當退避三舍,以顯侍中重教禮文之心!」

在場諸子聽著,都是點點頭,紛紛附和:「夏侯公子所謂極是!」

「自董江都以來,顯宦者不論書,論書者不仕宦……」

「侍中公雖然高才,也不能壞了規矩啊……」

這倒是一個事實。

自儒家獨尊,便有了這樣的風氣。

治世者不會幹預學術,立志於學術之路的人,也不會輕易參與政治。

董仲舒就一輩子都在治學。

其門徒弟子里,像吾丘壽王、呂步舒、殷忠這樣的入仕高官,就鮮少在學術層面上發表意見。

所以,漸漸的,就形成了潛規則。

想要話語權,想要當領袖,就不能為國家政事官,不能參與主持具體事務。

因為,如是學術領袖為國家高官,很多人擔心,會影響到公正與公平,更有可能玷污純潔的思想輿論。

而國家大臣,也會注意,不去刻意影響和插手學術界的事情,免得引發天下人的反彈。

張越卻是充耳不聞,只是微笑著。

「侍中何故發笑?」夏侯勝盯著張越,問道:「是在下說錯了嗎?」

「我勸足下多看書……」張越搖頭道:「莫要在此貽笑天下……」

「嗯?」夏侯勝不解:「敢請教侍中……」

內心卻是蹭蹭的火了起來!

叫我多看書?

吾四歲發矇,六歲便通《論語》十二歲治《公羊》十六歲學《易》,然後讀誦《尚書》《詩經》,二十二歲便開始遊學天下,與天下郡國英傑交往,所過之處,無人不服。

連叔祖父,也要誇讚,說:能承我衣缽者,必子長(夏侯勝表字)。

故而,夏侯勝是驕傲的。

在他眼裡,這個世界上能指教他的人已經不多。

肯定不包括眼前這個張蚩尤!

故而,連看張越的眼神,都有些鄙夷了。

在夏侯勝看來,這個權貴,雖然有些能耐,但他過線了!

自董江都迄今,儒家各派,還沒有誰是既身居高位,又掌輿論之喉舌的。

張越看著眼前的這個儒生,呵呵的笑了笑,道:「讀書的目的,是為了做學問嗎?」

「周公、仲尼,及三代先王,有說過這樣的話?」

「治學的目的,乃為治國,是為匡扶天下,是為造福社稷……」

「可不是為了,讓君等在此高談闊論,卻無益天下……」

「是故,仲尼曰:聖人之治國百年,可以去殘勝暴!」

「故能垂於青史,為萬世祭祀者,三王五帝,伊尹周公、子產管仲者!」

「是故禮曰:修身治國齊家平天下!」

「先賢與先王,何時說過,治學不治國這種話?」張越直視著夏侯勝,揮手道:「小兒輩,且先退下,多讀書,不要好讀書不求甚解!」

說完這些話,張越神清氣爽,內心成就感爆棚。

眼前此人,張越自然知道,他就是未來的尚書系巨頭,大夏侯學派的創始人。

雖然目前,他還沒有發育完全,不是那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儒,只能算是一個儒家的俊傑青年。

但這種騎在未來巨頭頭上,指點江山的感覺,依然很爽!

這就好比重生文里的主角,將傑克馬當小弟訓一般。

但夏侯勝卻沒有絲毫退縮,他直直的看著張越,強自辨道:「好叫侍中知道,此乃數十年來,天下固認之規則!」

「胡臨淄(胡毋生)、韓燕薊(韓嬰)、董江都、轅西安(轅固生,齊郡西安人),皆遵而循之,侍中豈能毀歷代先賢、鴻儒之制?」

「如此,吾恐天下笑之!」

其他儒生,也都跟著起鬨:「是極!是極!數十年來天下皆公認如此……」

張越看著,搖了搖頭,內心嘆息了幾聲。

儒家獨尊,這才幾十年吶,這個曾經奮發、激昂、向上的學派,就已經淪落至斯了!

想當初,先帝時,轅固生與黃老學派的黃生,君前辯論,湯武革命、武王伐紂的正確與否時,據理力爭。

堅持湯武革命順天應人,武王伐紂,弔民伐罪,乃是最正確不過的大義。

直面黃老霸權時,更是寸步不讓,步步緊逼,即使被竇太后丟下獸圈,也不改本色。

更有楚國大儒申公,在建元新政時,被恭迎到長安。

面對毛躁的天子和激進的大臣,明知道自己說的話,別人聽不進去,也堅持勸諫天子:「為政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

元光之交時,在黃老學派的大臣貴族們,全部主和,統統主張『莫如和親便』,不敢開戰,害怕開戰,畏懼戰爭的時候。

還是儒生們,力挺開戰。

高舉大復仇的旗幟,以『襄公復九世之讎,春秋大之』為法理,全力支持國家開戰。

即使馬邑之謀失敗,也不改其意。

而現在呢?

張越掃視著在場的儒生們。

現在,獨尊儒術的國家政策,養肥了這些博帶羽冠的士大夫們。

他們已經忘記了當年被秦始皇追的東躲西藏的日子。

更忘記了,孔子、孟子、荀子等人曾經矢志追求的理想。

一個個,都已經吃的紅光滿面,大腹便便。

就連公羊學派,都有很多人,沉迷於文章詩賦之中,張口仁義,閉口道德,獨獨忘記了公羊的根本——更化與革新!

董仲舒以三統論為包裝,提出的革命性理論,更是已經變成了很多人的口號。

竊譬之琴瑟之調,甚者必解弦而更張之……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

連清末的維新黨人,都要撿起來,當成自己綱領的思想,在現在,卻已經很少人談及了。

很多人,更願意去談讖諱,玩『災異』。

因為這樣省力,而且更容易傳播。

在未來,連治學派的贏公門徒們,都玩上了讖諱,迷信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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