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邀請

當然,丁緩的話,張越是不會接的。

他只是微微笑著,對丁緩道:「我聞丁公,曾立有門規:不交不孝之人,不處不信之士,不見無義之人……可知丁公也是心懷壯志,胸藏鴻鵠之人……」

丁緩聽著,也是臉色微微動容。

張越一見,就知道有戲了。

事實上,他也是在聽說了丁緩的這三個規矩才動心的——若真的沒有半分政治野心,丁緩何必立下那三個規矩?

立那三個規矩,其實就表明了他也有所抱負。

只是……張越現在還不知道,他的抱負是什麼?

望著丁緩的神色,張越在心裡猜測著:「此人是哪一家的墨子流派?」

與儒家一樣,在墨翟先生時期曾經團結如一人,以嚴格的紀律和強大的向心力而聞名天下,與儒家、楊朱學派共為顯學的墨家,在墨翟先生去世後也陷入了與孔子的儒家一樣的命運:分裂!

因為理念、主張和追求的不同,墨翟之後的墨家分為三個主要流派: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鄧陵氏之墨。

其中,鄧陵氏之墨,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之中,發展成為了今天天下興盛無比的遊俠群體,不過現在的遊俠們給當年的鄧陵氏弟子們提鞋的資格都沒有!

全盛時期的鄧陵氏門徒,是真正的俠客。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他們存在之時,讓列國公卿膽寒,使貴族官僚戰戰兢兢,不敢刻薄過甚。

不然,天知道會不會進入鄧陵氏墨者的刺殺名單。

那些狂熱的相信墨翟先生兼愛非攻、尚同尚賢的墨者們『勤生薄死,以赴天下之危』。

不過,這種靠著信仰和精神支撐,而且很惹人厭煩的派系,在戰國中期就漸漸消亡。

其徒子徒孫們,演變成為了今日的遊俠。

而相夫氏之墨,則一直延續到了戰國晚年。

莊子就曾遇到過好幾個相夫氏之墨的大拿,與之辯論,他們大約是墨家三派里最虛幻的理想主義者,追求的是思想上和哲學上的解放,寄希望於墨翟先生預言的『新聖』出世,輔佐『新聖』建立一個沒有戰爭沒有飢餓的中國。

這一派系,將中國古典時代的邏輯辯證思想發展到了極致。

莊子也受過他們的一些影響。

而最後,也是最強大的派系就是曾經在戰國時期威名赫赫,與法家共同締造了大秦帝國并吞天下基業的相里氏之墨。

這個派系,以技術為本,追求發明創造,希望通過器械之利『興天下之大義』,最終尚同尚賢,為新聖出世後,一統四海,再造盛世奠定基礎。

在秦代時,這個墨家派系,執掌了幾乎整個秦庭所有的科技研究、軍械製造、基礎材料研究的工作。

他們在秦庭擁有著超人的地位。

秦代的法律,號稱誰都能管,誰都能處置。

但獨獨,相里氏之墨犯法,不歸秦律處置。

他們接受的是更加嚴苛、殘酷的墨家家法處置!

秦惠文王時,當代的相里氏之墨鉅子『腹鞟』之子犯法殺人,秦惠文王憐憫『腹鞟』年老功高,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特別下令赦免。

結果『腹鞟』說:墨者之法曰:『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此所以禁殺傷人也。夫禁殺傷人者,天下之大義也。王雖為之賜,而令吏弗誅,腹鞟不可不行墨者之法!

於是其子被以墨家之法處死。

這個故事被記載在《呂氏春秋》之中,生動的反應了墨家相里氏這一支的思想面貌與主張。

不過……

在如今,無論是鄧陵氏、相夫氏、還是相里氏,曾經在戰國時期,任意一支都可以與儒家分庭抗禮,甚至教儒生們做人的墨家學派,都已經被歷史長河所掩埋。

到今天,想要找一個正統的傳人,都是無比困難的事情!

原因也很簡單。

在戰國時期,曾經興盛無比,號稱『弟子豐彌,充滿天下』的墨家三派。

在混亂的戰國時代和隨後的秦末戰亂之中,已經消耗殆盡了。

這些滿腦子『興天下之利』,想要再造新世界,打造理想國的傢伙們,一個又一個倒在了衝鋒的道路上。

以至於『姓名撕裂,與草木同盡』。

而隨著漢室建立,殘存下來的少數人,得不到國家支持和扶持,再也不能像秦代那樣有國家為靠山,做支撐,可以愉快的做他們想做之事。

更可怕的,因為他們的先輩們紛紛『姓名撕裂,與草木同盡』,一個個都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於是,墨家的著作和思想論述以及發明創造,能夠流傳下來的百中無一。

漢季的儒生可以從廢墟里挖出先人們的簡牘,接續被斷絕的傳承。

實在不行,還可以學習孔安國、左傳諸生,開動腦洞,來一次『俺尋思著應該是這樣……』,搞起古文經學來。

但漢初的墨家門徒們,能從廢墟里挖出來的,只有那些不會說話,不會寫字的器物。

製造它們的人與設計它們的人,已經死光了。

而墨家的東西,又不像儒家,嘴炮就可以了。

於是連和儒生們一樣,開動腦洞,再創造都已經是奢望。

於是,自然而然,陷入了惡性循環。

秦滅不過三十年,到漢太宗之時,天下的墨者就已經消亡殆盡。

到今天,張越甚至覺得,已經找不到正宗的墨者了。

更悲哀的是——墨家學派的思想總綱《墨子》一書,居然還是法家保存下來的……

至於其他著作與論述?

就只能從孟子、莊子、荀子和韓非子、呂不韋等人的著作里去找了。

眼前這個丁緩,在張越看來,應該與相里氏一脈,有著淵源。

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麼放棄了理想與抱負?

不過沒有關係……

張越相信,他拋出來的『三世說』同樣對墨家具有致命吸引力!

因為在事實上來說,第一個拋出『新王說』的正是墨家。

若丁緩果真曾是一個墨家門徒,那他就不可能拒絕的了自己伸出來的橄欖枝才對!

這樣想著,張越就看著丁緩,輕聲道:「公既有鴻鵠之志,何不出山,與吾共佐長孫,以興小康,致太平,厥不世之功?」

丁緩深深的吸了口氣,咽了咽口水,咬著嘴唇,對張越道:「侍中難道沒有聽說過嗎?當年,少府卿欲辟我為千石之吏,吾對曰:千石之粟,其價幾何!」

他望著張越,雖然他的內心很激動,但理智卻告訴他。

這已經不是他和他的父祖們期望的時代了。

這個世道也沒有他施展理想與抱負的空間。

可是……

這些日子來,長安城內外議論紛紛,引發無數人追捧和熱議的『三世論』與小康世、太平世的描述,卻令他內心燃起了熊熊火焰。

許多個夜晚,他想著聽說的那些事情,在床榻上輾轉反側。

先賢們曾在歷史上,為了大義和天下大利,義無反顧的赴湯蹈火,死不旋踵的前仆後繼。

無數仁人志士,身死於荒郊野外,屍體與草木同朽,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

哪怕是現在已經墮落為權貴走狗鷹犬的遊俠們,也依舊保留了先賢們的傳統。

口諾之,而身必行之,即使身死族滅,也不眨一下眼睛。

又何況是他?

可……

想著家人妻小,念著門徒弟子,他又不敢。

他死也就死了。

但家人妻小何辜?

況且,早在二十年前,他的父輩就已經放棄了理想,脫下了褐衣,穿上了木屐,住進了高屋大堂。

張越卻是看著丁緩,過了一會,才道:「丁公之富,本官早已有聞……」

「千石之粟,不過十萬之錢,恐怕還不及丁公一扇之利……」

「且新豐縣也沒有一個千石之職……」

「本官挖空心思,窮其所有,最多也只能提供一個六百石之職……」

「張侍中是在拿小人尋開心?」丁緩奇了。

就連劉進也感覺有些莫名,連忙拉了拉張越的袖子,想要阻止張越激怒對方。

卻聽著張越道:「在下豈敢在這種事情與丁公開玩笑?」

「新豐與本官,確實最多只能拿出一個六百石之職,甚至可能只有四百石……」張越輕輕笑著,在這個時候他已經知道了,對方跑不掉了!

因為丁緩的神色、面部表情以及其他細節,都已經深深的出賣了他!

其他人聽著,卻都紛紛變色,對張越怒目相對。

六百石?四百石?!

見過欺負人的,沒有見過這麼欺負人的!

甚至有人準備開口逐客,就聽著張越道:「丁公難道是那種眼中只有利祿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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