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天下蒼生?」張越彷彿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聽的笑話。
為了天下蒼生,所以,我造謠我有理?
為了天下蒼生,於是,我無恥我有理?
滑天下之大稽!
天下蒼生還沒有廉價到這個地步!
天下蒼生,也不是誰都可以隨隨便便代表的。
連孔子在世的時候,也不敢說,自己代表了天下蒼生。
「戰爭之費,究竟幾何?」張越冷然問道:「江公可知?」
「自元光以來,大將軍長平烈候七出匈奴,大司馬驃騎將軍冠軍景恆侯六擊匈奴,貳師將軍兩征匈奴兩伐大宛,余者匈河將軍趙破奴、因紆將軍公孫敖等各領軍出,漢匈往戰大小百餘次,漢兵出塞者百萬之巨,軍馬複以百萬計……」
「看上去是耗費良多……」
「然,大將軍、驃騎將軍前後十三出匈奴,斬捕得首十七萬,虜獲匈奴貴族大王當戶以百計,得牲畜牛羊數百萬……」
「故基本上,漢於戰事的支出,在這一時期所費幾無所多……」
旁的不說,單單就是霍去病衛青繳獲的那數百萬牛羊,價值就已經超過了他們前後十三出征的軍費(不包括賞賜)。
更別提,他們還收復了河套,佔據了河西走廊,為漢室打開了通向西域和更遠方世界的大門。
此外,因他們之功,漢室內地,從此遠離了匈奴鐵騎的威脅。
三十餘年了,整個關中和北方郡國,中國的精華地區,再也不用像文景時期一樣,日夜擔憂匈奴入寇。
也就更不要去計算,因衛青霍去病的緣故,在整個北方地區,不知道多少地主豪強,都買到了廉價皮實的奴婢,賺的盤滿缽滿。
「也就近些年來,隨著匈奴元氣恢複,王師屢受挫折,從而軍費負擔開始加重……」穀梁學派也正是借著這個背景開始強盛起來。
在過去,漢軍吊著匈奴人打的時候,這些渣渣不是在家裡當宅男,就是躺在地上喊666。
直到漢匈力量開始發生微妙變化,他們就跳起來,呼籲和平,喊著『莫如和親便』了。
在他們的思維里,似乎,匈奴人屬於那種很傻很天真的笨蛋,送個妹子,塞點絲綢黃金就可以打發了。
只能說,穀梁學派的儒生們,不是蠢就肯定是別有用心!
前者是無藥可救的傻瓜,後者則是國之大賊!
「至於災害?」張越輕輕嘆了口氣:「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然湯禹,古之聖王,德被天下,澤及鳥獸……」
「妄言災厄,國法不容啊……」
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是——當今天子,這位陛下,他對於董仲舒獻的東西,屬於典型的糖衣吃下,炮彈丟回。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這位天子很反感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理論。
就連董仲舒在晚年也不敢隨便妄言什麼天人感應了。
所以,儒家想給皇權造一個籠子關起來。
最終毫無疑問和過去以及未來所有想給統治者造籠子的人一樣——被關起來的一定是製造籠子的人,而非他們想關起來的人。
「況且,我讀春秋,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事情……」
「天地氣候與氣溫的變幻,似有規律可循……」
「荀子所謂的『天行有常』似有明確證據……」
說到這裡,張越轉身對劉據和劉進拜道:「臣過些時日,會寫一篇奏疏,上呈天子,以奏此事!」
其實,他是打算將竺可楨先生的《中國歷史上氣候之變遷》與《五千年來氣候變遷初步研究》兩篇文章里的論據拿出來,洗洗撿撿。
此外,他還有一個核彈,打算拿出來。
不過不是現在,對付穀梁學派這些弱雞,還用不到那個核彈,那個殺手鐧。
而江升等人聽了,卻都是面面相覷。
若換一個人說這種話,他們早已經開噴了。
你能拿出證據證明『天行有常』?
特么你以為你是誰啊?
但偏偏,在張越面前,他們沒有這個底氣。
因為,這個侍中官,曾經干過在家裡沒事閑的無聊,就拿著圓來割,割了一千五百二十五等分,解出了圓周率!
現在,全天下的算術大家,都已經在用這個辦法來證明他的答案。
而一個不太好的消息是——關中的很多算術大家,似乎都已經完成了圓周率的一百九十六等分,證明了對方的答案……
此外,他還做過無聊就拿著《左傳》數數的事情。
結果不言而喻,如他所言,《左傳》確實有十八萬餘字。
這萬一這個無聊的傢伙,又拿著某些經典,在那裡一個字一個字的摳過去,真摳出點什麼東西出來,大家臉上豈不是要黏糊糊的了?
所以,當張越說到這裡的時候,人人都成了啞巴,只能任由張越繼續發揮。
「至於所謂馬口之賦,鹽鐵之事……」張越微笑著,看著江升,輕聲道:「晚輩添為新豐令,受天子命以治新豐,上任也有一月,恰好有些心得,欲與江公分享一二……」
「馬口之賦,分為口賦與馬口錢,總計二十三錢每人,於庶民而言,確實是重擔!」
「然民之疾,非在於馬口賦,而在於苛捐雜稅,縣道攤派!」
「晚輩曾經查閱了新豐過往的文牘,發現過去諸官非但俸祿、食宿盡從民出,就連嫁娶送往,也要攤派給小民!」
這也正是歷朝歷代的頑疾!
國家的正稅,從來都不是百姓負擔的大頭。
各種苛捐雜稅才是!
關中其實還算好啦,在張越回溯的史料里,有記載顯示,在關東地方,某些當官的甚至一年收十幾次的芻稿稅與人頭稅。
各種巧立名目,各種敲骨吸髓!
毫不客氣的說,不解決掉苛捐雜稅的問題,就算國家宣布免除所有相關稅賦和徭役。
百姓的負擔也不會減輕半分!
張越帶著笑容,看著江升道:「若江公真的心懷天下蒼生,就該上書天子,以言此弊,並與天下士大夫共商此事!」
人家董仲舒雖然也是儒生,但董仲舒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多次對這個事情開炮了。
反觀穀梁的君子們,在這個事情上面,卻都成為啞巴和聾子,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江升聽到這裡,臉色頓時就精彩極了!
他豈能不知道,百姓負擔的大頭,是各種苛捐雜稅和攤派。
但他敢說嗎?
他又不是董仲舒,沒有那個底蘊,哪裡敢「在這種事情上開口?
況且,收苛捐雜稅和搞攤派的那些人,在事實上做的是幫穀梁的忙。
他們將大量小民逼迫破產,從而,讓財富聚集大地主大豪強手裡。
然後大地主大豪強,則一定會向大宗族演變。
大宗族一成,就是穀梁學派天然的盟友。
「至於鹽鐵之事……」張越微笑著,說道:「在下於經濟才疏學淺,不是很能理解,不過……」
張越對劉進拜道:「臣前些時日,與殿下曾論及故御史大夫晁錯的名篇《論貴粟疏》,殿下曾因晁錯那一句話而驚愕?」
劉進聞言,道:「孤當時曾因晁錯的『此商人所以兼并農人,農人所以流亡也』而驚愕,……」
對於劉進來說,他當時的震驚,簡直無法想像。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數十年前,太宗皇帝時期,商賈兼并土地的勢頭竟然猛烈到需要國家來干涉了!
直至張越向他普及了一下當時漢家商賈巨頭的所作所為,他才恍然大悟。
區區一個臨邛的程鄭氏與卓氏,就已經『頃滇蜀之民』,區區一個臨淄刀間,便有走狗打手數萬!
雒陽師氏,行商天下,大小船舶車馬無數。
這些大商人的財富,連諸侯王也不能比!
元鼎中,楊可主持告緡,在數年之中,就收繳了數百萬頃土地,沒收了數十萬的奴婢,黃金與布帛、絲綢堆起來連官倉都不放下,以至於需要在上林苑裡起水衡都尉官衙來存放這些資源。
而告緡政策收繳和抄沒的這些土地、奴婢和資源,基本都是從商人手裡拿回來的。
這讓劉進震撼莫名。
商人手裡居然控制著數百萬頃土地,幾乎佔到了天下土地數量的三成!
他們還擁有數十萬甚至上百萬奴婢!
黃金珠玉布帛絲綢加起來,頂的上國家好幾年的收入。
翻遍史書,也找不到這樣的先例。
自三王治世以來,幾千年了,誰見過商賈兼并農民的事情?
漢室見過了……
震撼之後就是滿滿的羞愧和恥辱感。
商人?
四民中最低的階級,農民,僅次於士人的階級。
卻被商賈們用五銖錢打的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