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尊尊親親

「不過……」張越嘴角微微上翹,道:「《春秋》之義,哪怕是晚輩也是極為尊敬和佩服的……」

文斌和陳盛兩人聽到這裡,臉上露出了輕鬆的神色。

張蚩尤又怎樣?

還不是得在吾輩君子的大義面前低頭吧?

哦嚯嚯!

想想也是,這位張蚩尤,再怎麼說,如今也是國家大臣,位高權重的肉食者。

他將來大約也會有一個龐大的家族,有子孫後代、親戚朋友。

怎麼可能不認同穀梁的大義呢?

穀梁提倡的,可都是保護和維護像他這樣的高位者的利益的東西啊!

其他人也都在心裡稍稍放鬆了一些,甚至還有人拿起了酒樽,為了自己倒滿了一杯酒,等著慶祝這位張蚩尤,成為穀梁學派的一員。

至少也是支持者!

只有江升,臉色嚴肅起來,如臨大敵。

就聽著張越輕笑著道:「只是,晚輩對於江公所說的事情,稍微有些不認同……」

他越步向前,掃視著全場的眾人,道:「穀梁子曰:內不言戰,舉其大者……恰好晚輩也讀了一下《公羊春秋傳》,知公羊亦曰:春秋於外大惡書,小惡不書,春秋於內,大惡不書小惡書……」

「在這個方面,公羊與穀梁所言,極為吻合……」

但也就吻合到這裡,接下去的理解,完全南轅北轍。

他眨著眼睛,問劉據和劉進:「敢問家上、殿下,何以孔子做春秋,要如此區別內外呢?」

劉據聽著若有所思。

劉進則忍不住問道:「侍中以為,孔子何以如此?」

張越聞言,笑著看向江升問道:「江公,隱公十年六月,魯伐宋,取宋兩城,春秋惡之,故記於史書,以春秋之誅鞭笞之,這一點江公可有異議?」

江升聽著,雖然知道這個問題似乎存在陷阱,但還是點頭道:「侍中所言是也!隱公趁人之危,擅動刀兵,取宋兩城,由此禍患無窮,公室從此無寧日,正因此事,導致公子揮藉助戰爭專權,最終弒君,不僅令魯國從此內亂不休,更令禮樂崩壞,八佾舞於庭,故孔子深惡之,乃記於春秋,警醒後人: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為之,如欲令社稷久安,莫過於施德行仁,用尊尊親親之道,尚禮法綱常,如此天下咸安,無有兵革矣!」

張越在旁邊聽著,雖然覺得江升完全就是胡說八道。

但他還是很有禮貌和氣度的微笑著耐心聽完。

這是起碼的禮貌,不能因為不同意別人的意見,就不讓人說話。

等聽江升講完,張越才道:「或許江公所言,也是部分原因吧……」

「然而還是不能解釋,孔子為何要『於內大惡不書,小惡書,於外小惡不書大惡書』……」

「這是為尊者諱……」江升輕聲笑道,打算用自己豐富的知識量和閱讀量來打敗眼前這個年輕人,想他江升,自十八歲授業於魯申公,學《尚書》其後專修《穀梁》迄今已經四五十年了,看過的書,車載斗量,讀過的簡牘,堆起來足可截斷江河!

眼前這個年輕人,哪怕再逆天,能比的過自己?

他輕撫著鬍鬚,微笑著道:「更是為親者諱!為賢者諱!」

「尊尊親親無窮矣,聖人之道,浩瀚如海也!」

「故《春秋》明其道,示其義,教化天下!」

作為穀梁大師,嘴炮這種東西,理論這種事情,江升做起來還是很拿手的。

不然,他也不會有今天的地位。

張越聽著,臉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輕聲問道:「尊者何?親者何?賢者何?」

江升一楞,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著張越道:「尊者,尊王、尊諸夏、尊義也!」

「親者,親天子、親社稷、親諸夏是也!」

「賢者,賢大夫、賢宗廟、賢人民、賢中國是也!」

「故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袵!」

「而管子曰:夷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

「故河東太守季公諱布曾曰:夷狄譬如禽獸,得其善言不足喜,惡言不足怒也!」

「由是觀之,《春秋》之義,有內外之別!」

「孔子之義,乃內諸夏而外夷狄!」

張越微微笑著,對著劉據和劉進拜道:「於當世而言,所謂內不言戰,舉其大者,則當為書中國之小惡,而諱其大惡——假如有的話!而於夷狄,書其大惡,而不書其小惡!」

「何以如此?蓋尊尊親親,春秋之義!」

「尊者,尊諸夏、天子、中國是也,故春秋王正月,大一統!」張越意氣風發:「親者親中國,親人民,故春秋諱內之惡!」

「江公與諸位穀梁之士,卻是格局小了,只念一家一縣之事,只顧一地一時之得失,卻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張越圖窮匕見,拜道:「不知當世之變,不聞天下之事也!」

張越的話,如同一記記猛拳打在了眾人心中。

江升更是聽得神色變幻,臉色陰沉。

其他人更是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他撕碎。

但終究沒有人敢動手,甚至連動嘴也不敢,只能遠遠的看著,用滿是怒火和仇恨的眼神盯著他。

到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

這個張蚩尤,他在挖穀梁學派的根基!

看看他把春秋之義歪曲成什麼了吧?

尊尊親親,父父子子,變成了尊王尊義尊諸夏,親中國、親國家。

而宗族父子禮法綱常,全都不見了。

若是這樣,穀梁學派,還是穀梁學派嗎?

不就變成和公羊學派那幫肌肉男一樣,成天嚷嚷著『襄公復九世之讎,春秋大之』,叫囂著『大義滅親』,非要將國家、社稷的利益凌駕於宗族和個人之上。

那還玩個蛋!

大家可都是豪強子弟,哪一個不是家有良田千頃,奴婢數百?

若認可了這個觀點,豈非就沒辦法愉快的剝削了?

只是……

沒有人敢反駁張越提出來的事情。

因為……

當今天子還活著!

誰特么敢反駁這個張蚩尤提出來的新版尊尊親親?

這要傳到他耳朵里,怕不是得嘀咕『你既然覺得尊尊親親,非尊王、尊宗廟,親國家、親朕,是不是想謀反咩?』。

執金吾恐怕馬上就要聞風而動,三百緹騎踏破家門,雞犬不留了。

……

江升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

這個年輕人,和當年的終軍一樣難纏和博學。

而且膽子更是大的可以!

居然敢在這個年紀,就自己解釋《春秋》之義。

但仔細想想,這個年輕人,早就干過這種事情了——當初,他還不是侍中,就敢拿著《春秋二十八義》去太學門口堵門。

而且,還讓他成功了!

太學的董越,不止不怪罪他『囂張跋扈』『打臉無情』,反而伸出了橄欖枝,把他爹的臉都丟光了!

那時江升還嘲笑過董越呢,覺得這個老對手的兒子,簡直是丟盡了士大夫的顏面。

一個泥腿子都可以無視尊卑,跑到堂堂太學門口堵門,還風光而去,全身而退。

這禮法秩序綱常,還怎麼維繫,董越這個太學博士還如何服眾?

但,江升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堵門的泥腿子,從此一飛衝天,扶搖直上,迅速成為了當今的近臣和愛臣。

董越非但名聲沒有絲毫受損,反而因此引來天下讚譽。

人人都贊他是『長者』,有『先賢之風』。

而自己的臉,卻被不斷抽打。

有時候,江升也曾捫心自問過,自己是否太過於強調秩序等級和禮法綱常了。

這些年來,連一個寒門弟子也沒有收過。

門徒全部都是來自豪門士紳,是不是有些不恰當?

但他很快就將這些雜念摒棄了。

穀梁學派,乃是依賴於大地主大商人和大貴族的支持,才能發展至今。

而且,江升深信,穀梁的未來是光明的。

蓋因為,宗族的力量,一定會越來越大。

只要緊緊依靠和依附於宗族之中,穀梁學派就一定能主政天下,將公羊踩在腳下!

「年輕人……」江升強行壓抑住內心的恐懼和忌憚,冷冷的道:「不要擅解經典,曲解經義,你說的話要有根據!」

他不敢直接批駁張越的話,只能這樣曲線救國。

在他想來,這也是最好的辦法了。

或許這個張子重對《公羊春秋》特別了解、熟悉。

但他還能對《穀梁春秋》也了解和熟悉不成?

然而……

張越看著江升,嘴角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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