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鄉校(2)

看著那幾個衛士,張越翻身下馬,迎上前去,說道:「我等乃長安士子,來新丰采風,聞得貴亭夏日依然有讀書之聲,故此來看……」

那幾個衛士聽了,神色立刻就緩和了許多了。

為首之人甚至露出了笑容,說道:「既是採風士子,那就可以入鄉校……不過,不得打擾鄉校的正常秩序!」

只是,言語之中卻不自覺的流露出了一些傲氣,一絲絲的倨傲。

張越沒有將之放在心上,只是拱手一謝,然後就與劉進等人一同向著鄉校的大門走去。

推開門,一個偌大的庭院便出現在了眼前。

越過庭院向前,便見到了一間寬敞的廳房。

數十名童子,席地而坐,人人捧著竹簡,搖頭晃腦的念誦著:「倉頡作書,以教後嗣……」

李斯當年所作的這本蒙書,在今日漢室,已經變成了啟蒙教育的必備品。

一個大約六十多歲的白髮老人,坐在廳房上首,一雙眼睛掃射著所有童子。

他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看到了張越與劉進一行。

眼裡微微有些詫異,但也沒有起身。

似乎在他看來,只要這些外來人不打擾這鄉校的秩序,就隨便他們了。

「陽里鄉校,竟有如此多蒙童……」貢禹嘖嘖稱奇的說道:「恐怕全村的適齡男童,都已至此!這陽里三老,真乃長者也!」

就連劉進也是點頭說道:「孔子說:夫三人行厥有我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誠不欺我,出門便遇長者,當請益之……」

獨有張越眼中閃爍著晦暗不明的神色。

依照漢制,十里一亭,一亭百姓的戶數約在五十到兩百之間。

某些大亭可能或超過這個數字,但超過不了太多。

因為西元前的農業經濟社會,不可能承載得了太多人口蝟集於一個狹小的鄉村。

而眼前的廳房內,張越數了一下,最起碼有三十多個五六歲到八九歲之間的蒙童。

等於說,幾乎整個陽里的適齡男童,都來到了這個鄉校進學。

這太恐怖了!

哪怕是後世中國,一些農村的入學率,恐怕也沒有這麼高。

換而言之,這陽里恐怖的入學率的背後,恐怕隱藏著其他東西。

正這樣想著,忽地,從鄉校的另一側,傳來了一陣陣整齊的腳步聲。

張越轉頭看過去,卻見數十名少年郎,身著竹製的甲胄,拿著木槍,背著弓矢,在兩個武官模樣的男子的率領下,齊步奔跑到不遠的庭院中。

這些少年,年紀大約在十三四歲左右。

身體還未完全發育,臉上也都是稚氣未脫。

張越甚至還看到了幾個還扎著總角辮,看上去至多十二三歲的孩子。

這幾個孩子明顯有些跟不上其他人的速度,勉勉強強的跑到庭院中,就已經有些氣喘吁吁,步履不穩了。

「楊武!」一個武官見到這個情況,大步走過去,對著其中一個沒有站穩的孩子,就是一鞭子!

啪!

竹條製成的鞭子,抽到了那個孩子身上的竹甲邊緣,發出清脆的聲響。

「訓練不認真,你們難道想以後長大了去當官吏甚至去給人當贅婿嘛?嗯!」那武官大聲訓斥著,所有的孩子全部低著頭。

成為贅婿,在漢室自然是悲慘的,沒有任何地位可言,在很多家庭甚至連家奴都必贅婿地位高。

至於在官府眼裡……

官府會管奴隸的死活,依照漢律,主人無故打死或者打殘奴婢,是要賠償的。

若是贅婿……

死了白死,根本不過問!

但什麼時候連做官吏都是悲慘的?還被人拿來教育和訓斥孩子,作為恐嚇的手段了?

不止張越,劉進也是目瞪口呆。

「不想!」幾乎所有的孩子,包括那個挨了鞭子的孩子全都挺直了胸膛,大聲回答。

「不想就要認真訓練,不得懈怠!」那武官說道:「現在,休息一個時辰,然後開始練習箭術!」

「諾!」孩子們歡呼一聲,紛紛奔向走廊,然後脫下身上的竹甲,三三兩兩的坐到了青石台階上。

張越輕輕走過去,走到那個方才被人抽了鞭子的孩子面前。

這個孩子最多十二歲,在脫下了竹甲後,身體一下子就小了一圈,看上去有些瘦弱。

但,張越發現,他的眼神很堅定。

根本不像這個年齡段的孩子。

「小朋友……」張越蹲下身子,對他努力露出一個笑容,問道:「你們為何連官都不想當?」

「當官有什麼好的?」小孩子聞言,沒有多想,就答道:「哪怕能為有秩,也不過歲俸百石,得錢三五千而已……」

「即使是縣尉、縣椽之官,歲俸六百石,得錢一萬而已!」

「還要營營苟且,恭於小人之事!」

「我輩大丈夫,豈能為之?」

說這個話的時候,這個小孩子面帶沉穩,吐詞清晰,顯然他已經無數次被人用類似的話教育過了。

就像後世的小學生,在學校被老師教育——現在不好好學習,以後你就要怎樣怎樣……

張越聽了一樂,問道:「那大丈夫該當如何?」

「大丈夫當然要用馬上之功以取富貴!」對方毫不猶豫的握著拳頭說道:「上馬為士,征戰於沙場之上,取敵首級於萬馬之中!」

「如此富貴可期,而家門得振!」

張越聽著渾身劇震。

漢人是一個不避談富貴的民族。

事實上,無論是儒生還是法家拂士或者黃老士子們,所有人讀書當官的目的,都是為了富貴。

陳勝吳廣起義之前,還是個農民的時候,就留下著名的典故——苟富貴,勿相忘。

至於窮,在秦漢社會,更是原罪了!

蘇秦窮的時候,連家人親戚也看不起。

故此有成語前倨後恭與世態炎涼的典故。

而到了漢季,這個情況隨著文景以來天下工商業的蓬勃發展而變得更加不可收拾。

名臣朱買臣當年被他妻子威脅離婚的時候,就直白的說:我年五十當富貴,今已四十餘,汝苦日久,待我富貴報汝功。

太宗時的名臣欒布更曾經公開說:貧賤不能辱身下志,非人也!富貴不能快意,非賢也!

當世文人士大夫之中,就有著名言——君子恥貧賤而樂富貴矣。

對於財富的追求,深深篆刻進了漢代社會的每一個階級的骨髓深處。

以至於史書記載『凡人不能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為商賈,則鄉黨不恥』。

至於所謂的重農輕商,上農除末什麼的……

也就朝堂上的三公九卿說說而已。

在民間,家訾百萬以上就稱為素封了。

被很多視為列侯勛臣一般的地位了。

很多大富豪甚至有著無數腦殘粉崇拜……

全社會對於財富的狂熱追求,使得漢室社會,充滿了旺盛的活力和滂湃的進取心。

當初,博望侯張騫鑿空西域,受封列侯,拜為九卿。

瞬間引爆了整個漢室社會。

數不清的年輕人,紛紛學習張騫好榜樣,追隨他的足跡,一路向西。

他們穿越沙漠,穿過高山,很多人甚至靠著雙腳,走遍了整個西域,拉開了漢室經營西域的第一重樂曲。

李廣利打下大宛後,無數法家士子紛紛從軍,學習趙始正好榜樣,想要覓得封侯。

就連君王對此也是見怪不怪。

太宗皇帝的名臣張釋之曾經告訴太宗:陛下愛幸臣,則富貴之。

先帝丞相申屠嘉也對先帝說過:陛下愛幸群臣則富貴之。

博士賈山更直白的說道:富貴,人主之權柄也。

當今天子更是深深明白了這一道理,即位以來,就靠兩招來拉攏人心,穩固統治。

第一招就是散財,第二招就是厚賞軍功之士。

只是……

張越怎麼都想不到,在這陽里的鄉校,一個十二歲不到的少年嘴裡,竟然能蹦出這樣的話,有著這樣的認知。

在張越身後,劉進等人也都沉默了起來。

良久,劉進嘆道:「連一個十二三歲的稚童,也知道欲求富貴,取於馬上的道理……難怪很多人說,如今禮樂崩壞,人心不古了……」

張越聽了知道這位殿下的文青病又犯了。

這位長孫殿下,別的都好,就是太理想化了。

深受穀梁教育影響的他,有著類似於後世宋明儒生的那種恥於言利的心理。

但作為穿越者,張越卻覺得,這面前的這個孩子所說的話,雖然確實有些太過震撼。

但……

這個世界上,誰不想發財呢?

誰又不想過上好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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