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太子的覺悟

「鄭家令……」劉據是一個仁厚之君。

他的博愛,甚至連匈奴人也要顧及。

何況是大漢臣民?還是他食邑之地的百姓?

而且……

若郁夷的災情被捅到天子那裡……

而他卻一問三不知,劉據已經可以猜到,暴怒的天子,會將他怎樣臭罵了!

而這是他最害怕的事情。

舅父衛青的遺澤,用一點就少一點。

總有一天會被耗盡。

若他真令天子徹底失望,這位君王,是絕對有可能行廢立之事的!

而且……

劉據內心深處,一直有一個夢魘。

漢家自高帝以來,歷代長子為儲,都會遇到磨難。

惠帝就被高帝嫌棄,幾欲以趙王劉如意代之,還是留候張良獻策,請出商山四皓輔佐惠帝,才讓高帝打消了廢立的念頭。

想到這裡,劉據就深深的看了一眼張越。

事實上,他能容忍張越輔佐自己的兒子,獨立治縣,除了他本身性格寬仁之外,最大的緣故就是——宮中有傳言,此子乃留候之後。

當年,留候妙策安天下。

他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若遇到惠帝那樣的磨難,這位留候之後能若乃祖那樣出奇策以安社稷。

惠帝之後,歷經諸呂亂政太宗皇帝入繼大統。

與高帝一般,太宗皇帝也有廢立之念。

他甚至將自己的智囊和絕對心腹賈誼賈長沙也送去梁國,輔佐梁懷王劉揖。

先帝的儲君之位,一度岌岌可危。

要不是懷王意外墜馬身亡,那位有賈長沙輔佐,又深得太宗寵幸,以為『類我』的梁王說不定可以入繼大統!

至於先帝,廢粟太子而後逼殺之的教訓,更是言猶在耳。

作為劉氏子,劉據太清楚,劉家的帝王,對於社稷和宗廟的看重,遠在父子親情之上。

尤其是他的父親,當今天子!

而他的父親,不喜歡他,不是一天兩天了。

哪怕當年,舅父長平烈候在世之日,也多次公開訓斥他。

認為他性格軟弱,過於仁恕。

總結起來就是三個字『不類己』。

而『不類己』就是懸掛於他頭頂的利劍,隨時可能掉下來!

那時,他日夜驚懼,恐懼不安。

被長平烈候看了出來,於是帶著他與他的母親,去求見天子,把事情攤開來說。

終於得到了天子的首肯,說: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於太子者乎?

之後更是歷次將監國之權,授予給他。

委以全權,哪怕他多次釋放囚犯,平反冤案,也只是訓斥幾句,並未發怒。

但,若郁夷縣因旱災而鬧出大問題甚至是民變。

那麼,他的父親恐怕就再也容不得他了。

對劉氏而言,宗廟社稷重於君王,君王重於儲君。

任何可能危及宗廟安寧,導致社稷傾覆的事情,只要發生了,連天子都要鞠躬謝罪,去太廟告罪於列祖列宗。

至於儲君……

但凡做出危及宗廟社稷的事情,哪怕只是露出一個苗頭,也必定被廢!

粟太子為何被廢?

因為他有一個可能危及宗廟社稷安寧的母親,所以先帝不得不廢!

他又為何該死?

因為,周亞夫、竇嬰為他奔走相告,所以他不得不死!

他的母親,衛皇后,曾經多次苦口婆心的教育他——不要忤逆君父,不要逆君父之意。

但他一直沒有當回事。

直到現在,他終於害怕了。

聽著劉據話語里的冷冽,鄭全也終於察覺到了一絲恐懼。

但他不肯服軟,依舊倔強的道:「家上明鑒,郁夷百姓受災,最多不過苦一年,若用張侍中之策,鑿井汲水,架設桔槔,則從此胥吏小人,操持政務,上下其手,魚肉百姓,且夫機變械飾,禍亂人心,百年難安啊!」

張越聽著,冷笑一聲,道:「好叫鄭家令知曉,本官不僅僅要鑿井,架桔槔,本官還要上奏天子,請少府卿遣百工能吏,也助臣做機械之利,改良桔槔,使一具機械一日可汲水千桶!」

他上前一步,對劉據說道:「家上可知,機變械飾,出自何處?」

「嗯?」劉據對此其實也不是很懂,只知道,自他及冠以來,周圍文人,總是在告訴他『機變械飾,機心巧詐,奇技淫巧,禍亂人心』。

還舉了秦代的許多例子來佐證。

「所謂機變械飾,出自《莊子》天地篇所載的一個子貢游於楚反於晉,過漢陰的寓言故事,其辭曰: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則道之不載也!」

對於擁有著可以無限回溯所讀文章和簡牘的張越來說,只要給他時間和書籍,諸子百家的所有主張和一切理論,他都可以瞭然於胸。

可以追溯到源頭,找到每一個說辭的起源。

張越欠身拜道:「而家上可知,仲尼聞後,如何對子貢說的?」

張越向前一步,拜道:「仲尼聞之曰:彼假修渾沌氏之術者也。識其一,不識其二;治其內而不治其外……」

「其意思就是說,那是研討和實踐渾沌氏主張的人,這些人不懂順應時代的變化以社會的道理,只知道抱著過去的老經驗,拒絕一切新事物,這樣的人,子與我,如何能懂?」

「至於這所謂的機變械飾……」

「自三王治世,五帝用德,三代以降,歷代先王,都可以算的上機變械飾之主了……」

「伏羲氏教人漁獵,神農氏勸民耕作,倉頡做文字,而有巢氏建立房屋……」

「機變械飾之說,從未見於儒法黃老列子先賢之言,獨莊子說之,及漢興,魯儒以為是,用之……」

張越的話,每一個字都像重鎚,擊打在鄭全心裡。

鄭全此刻才想起來,這個侍中是黃老學派的!

在他面前,這機變械飾的理論的漏洞,根本藏無可藏!

「莊子之言,不過荒誕之說,而鄭家令等卻奉為瑰寶,若無利益牽扯,臣是不信的……」

「臣聽說,家上賓客,穀梁之士李循乃是郁夷豪族李氏之子,臣還聽說,郁夷李氏,自郁夷受災便暗中積蓄糧草,圖謀待百姓破產後,兼并其地,沒其家人……」

「所以,臣說鄭家令是楊朱之士,欲損天下以肥己身……」

劉據聽著,神色變幻不寧。

事實上,他已經明白了過來了。

鄭全說的所謂擔憂機變械飾,所謂擔心機心巧詐,所謂的害怕徭役傷民,很可能就是如張越所言。

他們在趁火打劫,他們想要發國難財!

只是,劉據想不明白了。

平日里,這博望苑上下,一個個都是嫉惡如仇。

對於桑弘羊徵收商稅,鹽鐵官營的做法,恨不得食其肉,吃起骨。

怎麼,他們轉身就能如此心安理得的,對於百姓敲骨吸髓,視為魚肉?

這到底是怎麼了?

劉據怎麼都想不明白,也想不通。

「一派胡言!」殿外,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張越轉身看過去,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你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吧!

江公!

正是劉據的老師,穀梁大儒瑕丘江公。

只見,這位老大人拄著拐杖,在幾個弟子攙扶下,走到殿中,對劉據深深一拜,道:「老臣拜見家上……」

他實在是不得不來。

他其實本不願出現的。

因為,與一個小年輕對質,太掉逼格了,無論勝敗,都只是幫對方出名而已。

贏了,天下人會說,南陵張子重雖敗猶榮。

輸了,那就是被人踩著他的骨頭上位。

他的一切都將成為對方的炫耀的戰利品!

但,他現在沒有辦法,只能出來力挽狂瀾。

因為,如今長孫已經愈行愈遠了。

若連儲君也被撬走,穀梁學派的理想與抱負,怎麼去實現?

「家上明鑒,老臣的弟子李循雖然為人愚笨,但絕不是這種會魚肉百姓,敲骨吸髓之人!」江升一見劉進,馬上就拜道:「就在方才,李循來見老臣,說是其家族準備了粟米十萬石,準備在明歲開春,青黃不接而民苦之時,假貸與民,以助郁夷百姓度過災荒,何來欲兼并其地,沒其家人的說法?」

他自然清楚,穀梁學派的招牌,就是仁義道德。

就是仁恕!

這個招牌不能丟!

無論如何穀梁士子在太子面前,必須是君子!

說著,他就深深的看了一眼鄭全,眼裡面滿是怒意。

在他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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