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七 最遠處的燈已點亮 諾獎演說辭 詩人與世界

據說,演講的第一句話總是最困難的。不過,這個問題我已解決。然而我感到,即將到來的句子——第三句、第六句、第十句,直至最後一句——同樣困難,因為大家期待我談論的是詩歌。對於這個話題,我談論得很少——事實上,幾乎從未談過。每當稍有提及,我總是暗自懷疑,對於這一點自己並不擅長。因此,我的演講會十分簡短。小分量的缺憾總是更易於被容忍。

當代詩人都是懷疑論者,甚至,或者該說尤其是,懷疑自己。他們很不情願公開聲稱自己是詩人,甚至似乎有些羞愧。在我們這個喧囂的時代,比起認清自己的優點,承認自己的缺點顯得更為容易,因為缺點總被裝扮得十分華麗,優點卻隱藏得更深,而你自己從未深信它們就存在於你內部。當詩人填寫問卷或與陌生人聊天——即,當不得不揭示自己的職業時——他們喜歡以籠統的名稱「作家」稱呼自己,或以寫作之外的任何工作代替「詩人」。公務員或公共汽車乘客一旦發現在與詩人打交道,就會變得難以置信,驚慌失措。我猜,哲學家會遇到類似的反應。但他們的境遇要好些,因為他們往往會以某種學術頭銜裝點自己的職業。哲學教授——這樣聽起來更體面。

然而沒有詩歌教授。畢竟,那意味著,詩歌將成為一種職業,需要專業化的學習、定期考試、附有參考文獻和腳註的理論文章,最終在典禮上頒發的畢業證書。另外,這也意味著,在稿紙上寫滿詩歌,即使是最精緻的詩歌,也不足以成為詩人。關鍵因素是某張蓋有官方印鑒的文件。我們不妨回想一下:俄羅斯詩壇的驕傲、諾貝爾獎得主約瑟夫·布羅茨基 正是以此為基礎被判處境內流放。他們稱他為「寄生蟲」,因為他缺少授予其詩人權利的官方證書。

數年前,我有幸見到了他,這讓我很高興。我注意到,在所有我認識的詩人當中,唯有他樂於以詩人自居。他說出這個詞時,非但毫無抑制,反而帶著挑釁性的自由。我想,那是因為他回憶起了青年時代經歷的粗暴的羞辱。

在更為幸運的國家,人性尊嚴未輕易受到侵犯,詩人當然渴望出版詩集,被閱讀,被理解,但他們不會為超越於普通民眾和日常事務之上而有所行動。在並不久遠的本世紀前幾十年,詩人還竭力以奇裝異服和乖張舉止震撼我們。然而,這一切只不過是為了向公眾炫耀。但那個時刻總會到來,當詩人們關上門,脫下披風、廉價而艷俗的衣飾以及其他詩歌道具,就需要在寂靜之中面對依然空白的稿紙,耐心地守候他們的自我。因為,最終,這才是真正有價值的。

偉大科學家和藝術家的傳記影片層出不窮,這並非偶然。越來越多富於野心的導演在探索如何去忠實地再現重要科學發現或傑作誕生的創造性過程。而且有人的確較為成功地刻畫出了某些類型的科學勞作。實驗室、各式各樣的器械、精密的機器重現於眼前:這樣的場景能在短時間內吸引住觀眾的注意力。這些充滿變數的時刻——進行了上千次的實驗,每一次都作了微小的改進,最終能否達到預期的成果?——是富於戲劇性的。關於畫家的影片可以拍得引人入勝,它再現一幅名畫成形的每一個階段,從最初的鉛筆線條到最後一筆油彩。音樂則可以瀰漫於關於作曲家的影片中:從響起於音樂家耳內的旋律的最初幾個音節,到最終融匯成一首成熟的交響樂作品。當然,這些都顯得十分幼稚,並未詮釋靈魂中一般被稱為靈感的奇異狀態。但至少在視聽上滿足了觀眾。

詩人是糟糕的,他們的作品無法呈現為影像,這令人絕望。一個人坐在桌前,或躺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牆壁或天花板。這個人時不時地寫下六七行詩句,一刻鐘後,又劃掉其中一行,然後又過去了一小時,其間什麼事也沒發生……誰有耐心觀看這樣的場面?

我剛才提到了靈感。被問及何謂靈感以及靈感是否真的存在時,當代詩人總是閃爍其詞。這不是說,他們從未感受到這種內在力量的庇佑,而只是很難向別人解釋自己都無法理解的事情。

有時,我被問及靈感,也故意迴避。不過,現在我可以回答:靈感並不是詩人或藝術家的特權。現在、過去和將來,靈感總會光顧某個群體的人。那些自覺地選擇自己的職業並以愛與想像去完成工作的人都屬於這個群體。也許包括醫生、教師、園丁——我可以列出上百種其他職業。只要能夠從中不斷發現新的挑戰,他們的工作就是一場持續的冒險。困難與挫敗從來不會抑制他們的好奇。一大堆新的疑惑會從他們業已解決的問題中湧現出來。不論靈感是什麼,它總是誕生於持續的「我不知道」。

這樣的人並不多。地球上的大多數居民只是為了應付生存而工作。他們工作,因為這是必須的。他們選擇這種或那種職業,並非出於熱情;生存環境替他們作出了選擇。他們之所以珍惜令人厭惡的工作,無聊的工作,僅僅因為別人甚至連這樣的工作也無法獲取——這是人類最殘酷的不幸之一。而且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未來諸世紀中,這一情形會有所好轉。

因此,儘管我否認詩人對靈感的壟斷,我依然將他們列入為數不多的幸運的選民。

關於這點,我的聽眾中肯定會有人產生疑問。形形色色的虐待狂、專制者、狂熱分子和蠱惑家藉助一些大肆宣揚的口號去追逐權力。他們也熱愛自己的工作,並以富於創造性的狂熱履行自己的職責。是的,的確如此,然而,他們「知道」一切。他們知道的東西足夠使他們一勞永逸。他們並不試圖揭示其他事物,這會削弱他們論辯的力量。然而,任何知識如果不能引發新的疑惑,就會迅速枯萎:它無法保存維持存在所需的溫度。我們可以從古代和現代歷史裡看到,在最極端的情形中,這樣的知識將對社會構成致命的威脅。

因此,我才如此重視「我不知道」這句話。這句話雖然短小,卻具有堅實的翅膀。它拓展我們的生活,使之容納於我們的內在空間,以及渺小地球懸浮其中的浩瀚外空。如果牛頓從未對自己說「我不知道」,那小果園中的蘋果將只是像冰雹一樣掉落在地,他頂多會彎腰將它們撿起,開心地大口吃起來。如果我的同胞居里夫人從未對自己說「我不知道」,她可能會成為某所私立高中的化學教師,教導那些來自富貴家庭的年輕女孩,在這份也可以說十分尊貴的職業中終其一生。但是,她一直對自己說「我不知道」,這句話引領她兩次來到斯德哥爾摩,在這裡,那些永不止步、不斷追尋的靈魂不時被授予諾貝爾獎。

詩人,真正的詩人,也必須不斷說「我不知道」。每一首詩都在努力回答這句話,但當稿紙被打上最後一個句點時,詩人就變得猶豫,開始領悟到,這個看似別緻的答案純粹是權宜之計,絕對不充分。於是,詩人永遠在嘗試,而這些並不自我滿意的連續成果遲早會被文學史家們用大紙夾夾在一起,並命名為「作品全集」。

有時,我夢想置身於一些不可能成真的情境。例如,我無所畏懼地想像,我有幸與悲嘆人類一切勞碌皆為虛空的《傳道書》作者一起交談。我深深地向他鞠躬,因為他是最偉大的詩人之一,至少對我而言。隨後我抓住他的手。「太陽底下並無新事物」,這是你寫過的,傳道者。但是,你自己是太陽底下誕生的新人。你創作的詩歌也是太陽底下的新事物,因為在你之前無人能寫下這樣的詩。而你的全部讀者也是太陽底下的新人,因為那些生活於你之前的人無法讀到它們。你坐在絲柏之下,這株絲柏自創世以來從未生長。它和其他相似的絲柏一樣來到世上,卻並非完全相同。

傳道者,我還想問你,此刻,你還想在太陽底下創造哪些新事物?將你表述過的思想進一步增補?或者,如今可能想反駁你的部分觀點?在你的早期作品中,你提到歡愉——如果它稍縱即逝,又怎麼辦?於是,你關於太陽底下並無新鮮事物的詩也許會是有關歡愉的?你是否做過筆記,打過草稿?我不信你會說:「我已寫下一切,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補充了。」世上沒有一位詩人會說這樣的話,更何況像你這樣的偉大詩人。

世界——無論我們會怎麼想,當我們被它的廣博和自身的無能所驚嚇,或者憤恨於它對人類、動物、甚至植物(我們為何如此確信植物不能感受疼痛)的苦難無動於衷;無論我們如何看待被星辰的光線所穿透的浩渺空間,這些星辰為我們正開始探索、早已死亡、依然死亡、我們一無所知的行星所環繞;無論我們如何看待這座無法測量的劇場,我們已經預訂了門票,然而這些門票的壽命短得可笑,被兩個武斷的日期所限制;無論我們是否能以其他方式看待這個世界——它如此令人驚異。

但是,「令人驚異」是一個隱藏著邏輯陷阱的描述語。畢竟,令我們驚異的事物偏離了眾所周知、舉世公認的準則,偏離了我們習以為常的顯見事物。但關鍵是,並不存在一個顯見的世界。我們的驚異獨自存在,並不以與其他事物的比較為基礎。

即便如此,在日常言談中,我們不必停下來思考每一個詞語,我們都在使用諸如「日常世界」「日常生活」「事件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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