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碎語、奇蹟市場或希望 1

「我不想成為上帝或英雄。只想成為一棵樹,為歲月而生長,不傷害任何人。」這是波蘭詩人米沃什的詩句,用來總結米沃什的好友——另一位波蘭詩人辛波斯卡的一生極其貼切。八歲起,辛波斯卡隨父母遷居到波蘭南部古城克拉科夫,並在這裡居住了大半個世紀,直至生命的終點。她的家位於市中心,是一所兩室小屋。2012年2月1日深夜,辛波斯卡就在這所屋子裡安靜地閉上眼睛,她在沉睡中完成了八十八年的生命。這是從一次完整而靜謐的生命中延伸出來的死亡。她的窗外有一株白楊。我們可以想像,她每天走到窗口凝視樹木時的靜默神情:

生前栽於屋旁花園中的樹

仍在為他生長。

這句她參觀歌德故居後寫下的詩,似乎是為她自己寫的。辛波斯卡聲稱所有的寫作靈感來源於生活,來源於她生存其中的世界。她的詩行隨著世界的節奏而起伏。在具有輓歌性質的《植物的靜默》一詩中,她以謙遜的姿態與植物所代表的萬物交流,她自己則作為終有一死的侍奉者出現於詩中:

與你們的交談是如此必要,卻不可能。

如此緊迫,卻被永遠擱置,

在這次倉促的人生中。

在她的詩中,我們能夠領受到世界的令人驚異之處、生活的苦難,人類的尊嚴和內在的束縛、承受世界的堅忍與真誠,以及地平線上隱忍的希望。

1996年10月7日,在波蘭《選舉報》記者安娜·魯德尼茨卡、塔杜施·內切克對她所作的訪談《我站在人們一邊》中,她說道,「世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令人讚歎。」兩個月後,她站在諾貝爾文學獎領獎台上發表演說時,她一直在強調對於世界的「我不知道」的態度:「在詩歌語言中,每一個詞語都被權衡,絕無尋常或正常之物。沒有一塊石頭或一朵石頭之上的雲是尋常的。沒有一個白晝和白晝之後的夜晚是尋常的。總之,沒有一個存在,沒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尋常的。」這是對世界永恆的未完成狀態的尊重,也是人類希望的來源。

作為二十世紀波蘭文壇上獨樹一幟的女詩人,辛波斯卡總是與傲慢和雄辯無緣,有時候,甚至會給人以柔弱的感覺。然而,在這柔弱之中,她傾注了對生活、對世界的最大限度的愛。她是備受苦難的二十世紀波蘭的女兒,但並不鍾情於政治,也不關注熱門的宏大主題。她專註於日常生活中微小的事物。米沃什在《論辛波斯卡》中曾說:「她在詩中是弱小的。她的詩只是一句碎語。」然而,她不是無聊生活的粉飾者、低級情感的推銷員。瑞典學院院士布里吉塔·特羅澤克夫人的評價是,辛波斯卡「把詩歌當作生命的回答,當作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思想和責任的語言工作的方式」。她在柔弱的細節中發現奇蹟,堅持不懈地領悟生活和人性中最深刻的秘密、困境和希望。她為每一首詩賦予優美的形式、精確而又富於層次的內容,為此,瑞典學院贈予她一個稱號——詩界莫扎特。

瑞典學院為辛波斯卡撰寫的諾獎授獎辭是極其精確的:辛波斯卡的詩「通過精確的反諷將生物法則和歷史活動展示在人類現實的片段中」。反諷不是廉價的幽默,相反,她善於精妙的錯位、偶然和斷裂,喚醒根植於我們內在的對世界的憂傷、鄉愁和依戀,在我們享受審美愉悅的時候令我們發出嘆息,隨後又引發我們的讚美。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