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看人個個看走眼

回到家,我婆婆正在用奶瓶給錦錦餵奶。錦錦睜著眼睛,舞動著手腳,愉悅而興奮。她已接受了奶瓶,接受了我這個媽媽並不能常常守護在她身邊的事實。對此,我矛盾極了,我再也不會在上班時間幻聽到錦錦拒絕奶瓶的哭聲,同時也再無法享受到錦錦那非我不可的依賴。

「易陽呢?」我恍恍惚惚問我婆婆。

「不是跟你一塊兒回你爸媽家了嗎?」婆婆抱著錦錦,也沒工夫覺得我的話奇怪。

「哦,爸呢?」我隨口又問。

「誰知道,天天往外瞎跑。」婆婆說得波瀾不驚,就像說今天天兒真好,或者我吃飽了諸如此類的話似的。這一刻,婆婆抱著錦錦的畫面和諧而美好,夕陽投射在她們的身上,給她們鍍上了一圈璀璨的金邊。這一刻,對婆婆而言,公公這個「老伴」的價值,也許遠遠比不上錦錦這個「小伴」了。

公公這一生,最風光時是個調料廠的廠長,他們廠子生產出來的醋曾讓某知名品牌相中,掛牌出售。後來,公公跟廠子里的其他廠領導意見不合,為著要不要主創自己的品牌爭得臉紅脖子粗,最後,在五十四歲那年辭職離廠。如今那調料廠越來越不景氣,產量雖大,但利潤小,事實證明我公公當初是頗有遠見的:依附在別人的光環之下,並不比走在鋼絲上安全。

從某個方面來看,我是欽佩我公公的。他驕傲,有男人該有的事業心,他有主見,從不盲從,不得過且過。於是相形之下,我婆婆就顯得過於溫吞了。這世上的夫妻不外乎兩種,相似型,或者互補型。其實不論哪種,也都有和諧的以及不和諧的。相似的容易磕磕碰碰,犯錯誤也犯得心有靈犀,而互補的則容易產生矛盾,你嫌我快,我嫌你慢,你嫌我動,我又嫌你靜。我的公婆就屬於後者。婆婆在某手錶廠工作了二十年,工資隨著大流兒漲,下崗也隨著大流兒下。每每公公督促她學習,激勵她再就業,她就會說:「這麼大歲數了,腦子也不行了,還瞎折騰什麼啊?」而那時,她其實才不足四十歲。

其實平心而論,一個家裡如果能有一個任勞任怨的家庭婦女,實在是一件大幸事。就劉家而言,如果沒有我婆婆的居家,越來越年邁的奶奶將由誰照料?年紀尚小的劉易陽將由誰關愛?還有我公公,那一段蒸蒸日上的事業背後,如果沒有我婆婆的默默支持,那他有的,必然是後顧之憂。

日子過到了今天,他們二人已漸行漸遠。我敢說,如果他們的房間能放下兩台電視,那我公公會立馬去再買上一台,在我婆婆沉迷於那幾十上百集的電視劇時,看看實事要聞;如果這套房子能再富裕出一間房間,那他們大概早就分房而眠,休息得更加自由自在了。

我再看著我的婆婆時,竟不由得為她而心酸。這是一個太俗的橋段,女人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家庭生活中,不知不覺喪失了女性那溫柔的,嫵媚的,如小動物般的魅力,變得庸俗,不修邊幅,好似猛虎,在抵達失去丈夫寵愛的邊緣之前,卻從來不忌憚失去。以我公婆今日的年紀而言,再說「寵愛」一詞未免過於做作了,但如果連起碼的溝通,起碼的相敬相依都不復存在了,那這不值得心酸嗎?

公公已不再依戀這個家,對他而言,這個家更像是飯館或旅館,供他吃睡。在這個家之外,他有著自己的世界,與人下棋,談論經濟,還有那捲發的風情女人,也許正在喚醒他那本已要沉睡的青春活力。可我婆婆呢?她可以穿出門的衣服少之又少,腰腹間環繞的脂肪雖是錦錦棲息的港灣,卻更是男人眼中最礙眼的衰敗,她不在乎她的皺紋,她的眼袋,只管菜是不是新鮮,雞蛋有沒有漲價,丈夫上*床前是不是認真洗過腳。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帶著錦錦搬離了劉家,那我婆婆她該怎麼辦?時光的腳步只能前行,不能倒退,既然有了今天,就再也回不到過去。錦錦已變成了她每日二十四小時的支柱,如果我搬走了這支柱,她會不會塌方?如果她不能回到那一部部婆婆媽媽的電視劇中,那她會不會愛上憑窗遠眺,那早晚有一天,她會眺見自己的丈夫和那婀娜的女人相談甚歡的。

我撥通了劉易陽的手機。我也真是的,擔心完陳嬌嬌,又來擔心婆婆,而我自己呢?我的丈夫在幾小時之前拂袖而去,至此未歸,而我已決意笑納我爸的好意,卻尚未思考出如何讓丈夫聽從於我的計謀,我還有什麼立場去操心別人?

「喂,哪位?」對方竟是個女聲,且聲音似曾相識。

「我,我找劉易陽。」我沒有掛電話,我不相信,撥他電話撥了千遍萬遍了,還能撥失手。

「你哪位啊?」對方鍥而不捨。

「孫小嬈是吧?我是童佳倩,劉易陽的妻子。」我聽出了這把聲音。這會兒,我的心臟就像是經過了千錘百鍊,已經刀槍不入了。劉易陽,好傢夥,是不是我童佳倩如今說不得你了?這才說了你幾句,你就令投溫柔鄉了。我倒要看看你等會兒如何向我交待。別再說什麼普通朋友,當她是小孩兒諸如此類的蠢話了,我早已跟你放了話,不管你當她是什麼,是女人也好,無性別之分也罷,你都給我離她遠遠的。

可惜,眼下這會兒,劉易陽還真無法向我交待什麼。「哦。易陽哥喝多了,睡過去了,你找他有急事兒嗎?」孫小嬈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斜的口氣,好像目前「易陽哥」醉倒在她身邊,而她替「易陽哥」聽電話的狀態是天經地義的似的。

「沒什麼急事兒。等他醒了,你幫我告訴他,下次再也別喝得睡過去了,乾脆,喝到死過去算了。」我的語調如黃鶯般動聽,跟言語內容完全是兩碼事。

掛了電話,我直接順著牆根兒溜坐到地上。我和劉易陽這件房間的地板陰冷無比,可也冷不過我此時的一顆心。我和陳嬌嬌真不愧是好姐妹,她和黃有為喝了酒,關係徹底改變,而我的丈夫和另一個女人也喝了酒,大概,他們的關係也近到零距離了。

真他*媽可笑,就在剛剛,我還為我婆婆那俗不可耐的婚姻而心酸,殊不知,我卻比她更可悲。最起碼,她成功堅守婚姻幾十年,孩子也成了人,而我呢,我和劉易陽的婚姻才不過短短一載,我的錦錦還尚未學會叫爸叫媽。俗,太俗了,丈夫喜新厭舊,拋妻棄子,這故事白白說給人聽,人都怕耳朵長繭。

劉易陽回家時,我看了看錶,兩點二十五分,夜色黑漆漆,不見一顆星星。在這之前,我一直強顏歡笑,做飯,吃飯,刷鍋洗碗,喂錦錦,把握公公睡前沐浴的時間賴在錦錦的身邊,拿撥浪鼓逗她咯咯笑,除此之外,我還替劉易陽遮遮掩掩,告知各位長輩:「易陽又加班去了,這是公司器重他。」

可關上房間門,我就是另一個童佳倩了。

我的男人劉易陽乖巧了七年,不近女色,我省心省了七年,卻也導致了今天的手足無措。如果不由著性子來,我該怎麼辦?是直接刀槍劍戟,給他個下馬威,還是先按兵不動,等著他浪子回頭?又如果,由著性子來,我又會怎樣?大概就是把臉哭成猴屁股,旁人一問,只會默默搖頭的一副窩囊相。

聽見劉易陽拿鑰匙打開家門的聲音時,我如同觸電般一個哆嗦,雙手緊著捋捋蓬亂的頭髮,拍拍僵硬的臉。我聽著他脫鞋,脫大衣,走去廁所洗了洗手。然後,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推開了房門。

房間太小,我吸了吸鼻子,就能聞見他身上的酒氣:「回來了。」

「唔,回來了。」劉易陽打開柜子,拿出睡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去洗澡。」

「好好搓搓,最好搓下去一層皮,不然,你別上這張床。」孫小嬈在我心中已幻化成一尾狐狸,而劉易陽身上的一股騷味兒令我作嘔。

「你說什麼?」劉易陽停在門前,側對著我。他的側身輪廓完美極了,挺拔的鼻樑,堅實的胸肌,修長的腿,不過這一切,已不再屬於我一個人了。不知道孫小嬈有沒有吻過他的鼻子,有沒有枕在他的胸口,有沒有用她那骨瘦如柴的腿摩挲過劉易陽的腿。

「我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算怎麼跟我說。」我在床邊坐下,翹了二郎腿。這坐姿一舉兩得,既穩穩噹噹,又盛氣凌人。

「沒什麼好說的。我喝多了。」劉易陽伸手扭動了門把手。

「你給我站住。」我喝斥他,氣音大於聲音,還不至於驚擾別人:「喝多了?然後呢,酒後亂性?」

「童佳倩,你給我閉嘴。」劉易陽竟有臉握緊了雙拳。

「哼,劉易陽,我這會兒還能坐在這兒好好跟你說話,就是待你不薄了。我請你換位想想,如果你給我打電話,然後一個男人跟你說,佳倩她喝了酒,睡了,您有什麼事兒嗎,等她醒了,我幫您告訴她,你會作何感想?」

「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遍,佳倩,閉嘴。」

「好,我閉嘴,你來說,不過可惜,你說你沒什麼好說的。」我用劉易陽的話堵他自己的嘴。

劉易陽一時無言,喘了兩口氣才開口:「是我主動找的孫小嬈,我們喝了酒,你知道的,我沒什麼酒量。我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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