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縱橫天下 第五十六章 浩然正氣

那約莫是夏侯家暗衛出身的武者說完了兩句話,垂首不言,夏侯軒眉頭已經緊緊皺起,他既生性慎重,便尤為不喜歡這種超過預料的變化。

被同為宗師的章左聲暗算,打散了氣機,若是下三品時以外門功夫築基的武者,還剩下了一身的體魄。

可若是儒門這般養氣登樓的武者,氣脈逆行衝撞,便當真如同廢人,手腳不能發力,否則必然百脈劇痛,難以遏制。

已經落了個這種下場,卻還要往一葉軒而去。

難不成覺得靠自己一張嘴便能說服一葉軒此時弟子不成?

果然腐儒。

他嘴角習慣性抽了一下,扯出嘲弄的弧度,看著自己布下的暗子,知道遇到了不按常理出牌的迂腐男人,自己素來喜歡錦上添花的最後一落子,這一次算是惹出了麻煩,身後女子心性自己了解,她會如何行事更是清楚。

夏侯軒輕呼口氣,將那絲絲燥氣壓下。

旁邊江瀾閉了閉眼睛,然後張開,安撫旁邊豁然起身的吳穹,然後朝著身後面面相覷的眾多武者,深深一禮,道:

「一路至此,瀾多些諸位高義相助。」

司徒徹想說些什麼話,卻又只是沉默。

所有武者都有些沉默,他左右看了看,沒什麼人說話,突然覺得有些心中煩躁地厲害,再往前看去,那如一枝青蓮的女子看著他們,背後是空闊的長道,兩側風起,少女鬢角黑髮微動。

再往遠處是一葉軒高聳山門,因為離得近,便如同擎天巨柱一般,衝天而起,看不著往日里青竹蔥蔥,一片黑壓壓彷彿要傾倒下來,倒是襯得這少女身子單薄許多,彷彿從那山上吹來一陣山風便能夠將她折斷。

江瀾神色平靜,施完這一禮,再取下了腰間一枚玉佩,玉色通透,上面浮雕江河波濤,江水青碧,與玉色相得益彰,顯見價值不菲,遞給司徒徹道:

「此後路途不遠,瀾可自行,諸位各請還家。」

「這一枚玉佩可在當鋪當去些許銀兩,便當謝禮。」

司徒徹下意識回絕道:

「這如何使得,我等,我等……」

江瀾開口道:「知道司徒大俠諸位是因為道義而來,但是其中諸多折損,人生天地之間,並非獨自一身,也有妻兒老小撫養。」

聲音柔和,周圍很安靜,司徒徹感覺到了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出的窒息感覺,江瀾微微一笑,拉起他手掌,將那價值千金的玉佩放在他手掌上,這玉佩很輕,卻彷彿拖著了沉重的昆崙山,司徒徹所修是費破岳所傳下來的外門功夫,力道猛烈,此時手掌竟然在微微顫抖不停。

他想要開口說些什麼話,但是喉結上下動了動,只是發出了沉悶的痰聲,那邊因著距離比較近,而顯得越發高大的一葉軒山門在他心裏面投落下來陰影。

每過去一息時間,就讓他的勇氣褪去了一份。

若還是少年時候,在江湖闖蕩,自然無懼廝殺,連刀在身上拉開口子都覺得酣暢淋漓,這十數年間攢下家業,娶了妻子,有了孩兒,也將母親自扶風郡下縣城接了過來。

安和的日子以及家人未曾折損他的勇武,卻令他的心性柔軟下來,不復原本那麼剛硬。

就如同劉陵說的那樣,家中青梅熟透,卻再沒有酒味,這樣的話最是能撥動他的心境,手指顫了顫,下意識將那玉佩反手握在了手中,卻又像是燙手一樣猛地鬆開,面上浮現掙扎之色。

江瀾沒有給他再說話的機會,轉過身來,朝著一葉軒走去,一步一步,在這樣的時候,才能夠看得到少女身上那和尋常女子不同的堅韌風姿。

離棄道砸了咂嘴,道:

「卻也是個讀書人。」

夏侯軒平聲道:

「你爹在那裡,你要去?一葉軒祖業不要了嗎?不怕對不起你的諸位先祖?」

江瀾睜開眼來,道:

「一葉軒原本就只是一些讀書人結廬而居的地方,哪裡稱得上什麼祖業,若說祖業,也是那位夫子傳下的文章道理,而非山石草木奢靡之物。」

「你若要祖業,隨意去一間書院里,只是十枚大秦通寶,上面一字一句,就是一葉軒的祖業。」

夏侯軒冷笑道:

「那你是要去找甚麼道理?孝道?」

江瀾道:

「我只是找我爹。」

聲音微頓,抿了抿唇,道:

「至於這種事情,夏侯少爺這般精於計算,心性涼薄的人,大約是不會知道的。」

夏侯家家大業大,父子有隙,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這一句話算得上是專門往傷口上落刀子,刁鑽心狠,就是吳穹都覺得有些過分了。

夏侯軒一雙讓人看不真切的丹鳳眼半眯,看著這從小看到大從未看厭的女子,呵一聲輕笑,沉默朝著後面退開一步,然後看著江瀾平靜騎上了駿馬,從旁邊奔走離開。

吳穹搖了搖頭,朝著眾人深深一禮,然後長笑一聲,說書生道腐儒,天下書生最是不缺意氣。

死即死了,死前也要在章左聲面前罵個痛快。

騰身上馬,緊跟其後。

一路揚鞭跟在了江瀾身後,有風而來,這一條回一葉軒的路他不知道已經走過了多少次,卻從來沒有一次是這樣的危險,也沒有一次如此刻一般,壓抑的心臟快速跳動,竟然有孤騎走大漠的豪氣,心胸越發開闊。

走出越有數里地,卻發現了前面少女肩膀微微顫動,察覺不對,緊追上前去,一回頭看到江瀾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少女抬頭看到吳穹,笑道:

「這樣子,他應該就會覺得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怨毒女子了罷?他本就對先前那一件事情有所成見的。」

「這樣子他往後也能放下年少時候那些玩鬧的事情,然後找一個和他志趣相投的女子相守,之後再和她提起我的時候,心裏面也不會有什麼遺憾了罷?」

「或者從不會再想到我。」

「我往日曾有很多次想過嫁給他的那一日,就連讀書的時候都會想,想得笑出來,卻從來沒有想過,我在他眼裡最後的印象竟然是這樣子的……」

眼淚不受控制噗噗噗落下來。

吳穹心中有些痛,卻又不知道如何安慰。

眼前的少女無論什麼時候都是鎮定的,從容的,是所有長輩心中所嘉許的那個令人喜歡的後輩,卻從未曾這樣哭過笑過,或者臨近死亡的時候,總會叫人展現出隱瞞的一面。

以天下之大,江湖之遠,能夠做到這一點的,除去死亡,也只是大醉了。

家教禮數甚是嚴格,從來沒有在任何人眼前有過這樣大情緒波動的少女抬起袖子胡亂擦了擦臉上淚痕,吸了吸鼻子,呢喃道:

「我是應該藉助夏侯家的勢力,等他坐上了夏侯家家主之位的時候,我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位,那個時候,再以夏侯家反擊一葉軒。」

「甚至於若能借著夏侯家的名望,這一次全身而退也是可能的。」

「可我喜歡他啊……」

「我只盼他好好的。」

吳穹沉默,委實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們為了能夠避開前面可能的設伏點,故意自南方而行,繞過了一處大的圈子,然後再折返向北,往山門而去,馬速較快,期冀能夠在江陽上山之前趕到了地方。

約莫用去了半個時辰,吳穹看著遠處越發清晰的山脈,拉近了馬韁,開口輕聲道:

「要到了。」

「嗯。」

江瀾已經拭去了臉上淚痕,神色恢複了原本的鎮定和從容,甚至於可說,哭過之後,比之於先前所行更為堅韌,雙眼微微瞪大,沿著道路的痕迹來回尋找那道熟悉的身影,卻始終未曾看到。

旁邊吳穹突然道一聲:「果真在那裡!」

江瀾心中微動,順著吳穹所朝著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道路上有一道身影,穿著一身蒼灰色的長衫,身量並不很高大,走起來很慢,但是一步算是一步,很穩,也很重。

竟然有了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

江瀾神色變化,道了一聲爹,那邊一往無前的身影彷彿是給某一條肉眼難以望見的繩索給拉扯了一下,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向江瀾的方向。

那是個模樣有些許古板的書生,一雙黑眉,眸子氣度平和,只是已不如往日那般澄澈無礙,放在常人身上,這就是元氣大傷的表徵,若是一氣開天門的宗師級武人,便是被廢了氣機的最好證據。

江瀾鼻子一酸,衝到那書生旁邊,抓住他衣袖,卻只是道一聲爹便再說不出話,那書生先是沖著勒馬停下的吳穹微微頷首,然後伸出手來,輕輕撫在了江瀾頭頂,一如既往,溫和道:

「你怎得來了?還如此模樣,成什麼樣?」

江瀾不說話。

江陽似乎知道了些什麼,看向吳穹,行事頗為迂腐的老者朗聲一笑,道:

「看軒主模樣,已經以清水濯面,正衣冠,佩香蘭,當是要上山尋那章左聲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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