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兩歲春秋須臾過,少年江湖青衫行 第七十八章 錯過

天空中星月明亮,這是冬天的夜色,所以極為安靜澄澈。

費破岳一個人坐在院落中的石凳上。

一個人煮酒,一人酌飲。

先前被召集起來的江湖武者,和已經從武館出師的那些武者們已經紛紛離開,儘管他們在費破岳門下學武已經是頗為久遠的日子,可是仍舊無人敢於違逆這位老者,所以這偌大的祖宅里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泥爐上面,酒壺騰起了熱氣。

老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對面還有三個酒杯,只是這杯盞前面,已經沒有了人,歲月漸漸逝去的證明,並非是身體和精神的變化,更多的存在於熟悉事物的消亡。

人總有一天會迎來敗北。

這一點,費破岳已經越發清楚地明白了。

沒有人勝得過時間。

包括他自己。

帶著些微甘味的酒液流入喉中,留下厚重的火辣感,和些微的醉意,老者一杯一杯地飲酒,面容肅斂而沉默,彷彿他正在和誰交手一般,但是這院子里實則只是孤身一人,即便是孤身一人,他依舊將身軀挺得筆直。

酒意漸漸浮現心頭。

他的思緒不自覺地彌散,想到了談語柔,想到了自己的晚輩,想到了今日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個巨鯨幫少年,想到了密室中的談話,也想到了自己轉交給那少年的槍法圖譜。

這不是傳授武功,而是一場交易。

他換取巨鯨幫保護費家三十年,費家武館依舊在巨鯨幫名下,卻不受調遣的條件,將自己一生所創的武功槍譜,給了那少年。

對了,他自稱為贏烈。

老者復又引了一口酒,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

贏,這個姓氏,真是少見。

若是在三十年前,甚或二十年前,十年前,他都不會做出這個決定,更是不屑這樣去做,但是現在已經看得到自己壽命的老人,是做得出來的。

他在乎自己的武功。

所以更不願意讓自己的武功消失。

亦不願意令那稱雄一方的槍法拳經被血脈後輩辱沒。

「贏烈嗎……哈,儘管用老夫的槍法,去好好地和這江湖打個交道罷……」

最後一口酒引入喉中,先前還挺拔如松的費破岳似是支撐不住,一手搭在了石桌上,雙眼半睜,恍惚之間,眼前的酒杯後面似乎多出了三個人。

孤傲而冷峻的神醫,莽撞熱血的少年,不斷咳嗽,笑地暢快的文弱書生。

他積威甚重,沒有人敢和他對視,沒有人敢於違逆他的意志。

他笑起來遠比他發怒更為攝人。

可眼前這三人,卻毫不在乎,能夠和他嬉笑對罵,敢於肆意地嘲諷他,能夠和他並肩,亦曾仗劍為敵,只是並未曾一同飲酒。

費破岳晃了晃,不勝酒力,趴在了石桌上,沉沉醉去。

然後在夢裡,

看到了江湖……

……

第二日,晨光熹微之時。

西定州城,遠比往日更為安寧許多,只是刑部中卻有很多捕快在連連打著哈欠,昨天他們洒掃了許久,才將那滿是血腥的地方洗了乾淨,一遍遍運來井水,不斷沖掃,最後聞不到絲毫的味道,才被放了回來,可是受了許多苦頭。

那些高手們是打得爽快了,可是弄壞的牆壁地面,倒處都是的血跡,還是要他們這些底層的捕快衙役們來處理。

天空中有蒼鷹盤旋,輕鳴兩聲,在巨鯨幫的駐地上空盤旋降下。

公孫靖抬手接住,自這飛鷹上取下來了信箋,抬眸看了一眼,笑出聲來,振臂一揮,那蒼鷹自他手臂上衝天而起,盤旋在空,王安風正練了一趟槍法,擦了擦額上汗水,看了公孫一眼,道:

「怎麼了?」

「是老三他們的消息嗎?」

公孫靖轉身行了一禮,笑答道:

「不是,是不老閣的。」

「先前和不老閣大長老他們分開的時候,屬下做主,和他們交換了一隻飛鷹,以做傳訊之用。」

不老閣。

王安風眸中閃過一絲異色,看了一眼公孫靖手中信箋,道:

「上面寫了什麼?」

公孫將那信箋遞給了王安風,臉上浮現些許古怪的笑意,道:

「他問我們,可需要援手,將這談府的勢力吃下……」

「想來,一是為了恢複門派聲譽,二來,也是為了和我們打好關係,或許也不無在這西定州中打下幾顆釘子,日後發作的打算。」

「可是他們絕對沒有想到,談姑娘留下了那些卷宗,談府的真正勢力,一開始就在我們的掌握當中。」

說到這裡,公孫靖臉上有些幸災樂禍的笑意。

王安風接過信箋,自上面掃了一眼,內容和公孫靖所說一樣,只是言辭用語還要更加熱切熟悉些,幾乎是將公孫靖當作了親生兄弟一般,復又一看落款處,正是那位不老閣大長老瞿康安。

公孫靖在旁邊開口,道:

「他說過段時間下山,可能會路過西定州。」

「到時候,少主可要見一見這個人?」

他還記得王安風的計畫,和不老閣交好,以待往後,那麼作為巨鯨幫之主,提前和不老閣中的重要人物認識一下,也是應當。

王安風想了想,卻搖頭道:

「不了,只要他們知道我這個身份存在便好。」

「我明日就會離開西定州城,前往郡城當中,幫著夢姑娘尋找典籍。」

「之後,之後也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不知何時才有機會回來。」

他仍舊還記得自己此次出山的目的是什麼。

兩年多之前,在青鋒解大長老的壽宴上,他遇到了遊戲人間的宗師前輩酒自在。

那個時候,酒自在前輩曾經和他有過一個約定。

只要他修為達到七品,然後能夠闖過扶風郡城扶字樓的三十層,老人就會將他所知道的白虎堂事宜,全部告訴他。關於那個組織,他也曾經問過公孫靖,可就連身為兵家密探的對方,知道的也是不多。

王安風的手掌微不可察稍微用了些力。

即便他的一身武功,早就已經今非昔比,即便他也算在江湖當中經歷了許多事情,可只要一想到那如同幽影一般,幾乎無處不在,卻又難以捉摸的江湖組織,少年的心中還是會覺得有些壓抑。

白虎堂。

公孫靖心中有些失望,復又道:

「可需要屬下跟著?」

王安風收束心中雜念,抬頭看他,失笑道:

「你此時可是一幫之主,巨鯨幫剛剛才有了如此規模,想來必然會引發其他江湖勢力忌憚,你往後的日子怎麼也清閑不下來。」

「對了……關於費家。」

聲音微頓,王安風的神色變得有些鄭重,昨天他和費破岳的承諾,已經告訴了公孫靖,不過今日突然想到,那位老者竟然孤身一人留在了這西定州城,雖不知是為了什麼,可那位老者畢竟將槍決圖譜給了自己,雖是交易,也算長輩,想了想,還是道:

「公孫你若有閑暇,不妨替我多多看望一下費前輩。」

公孫靖微怔,他雖是兵家密探,但是原本活躍於北武州城一地,對於費破岳這種隱居於一地的宗師,知道的並不多,但是既然是王安風的命令,自然不會違逆,抱拳行了一禮,道:

「屬下明白。」

……

王安風並沒有在西定州城多呆。

他折返回到西定州不過是因為聽到了談語柔的『死訊』。

現在知道談語柔未死,而談府的事情也已經結束,自然不會再呆在這裡蹉跎時間,當即便換回了自身藍衫,負劍騰身離開,這幾日在少林寺中,三師父已經將神偷門踏入中三品之後的輕功傳授給了他,其身法水準,早已和前些天趕回州城時候不可同日而語。

腳尖輕輕一點,身如幻影,衝天而起。

繁華的西定州城,幾乎轉眼間便被他甩在了身下,飛快地變小,最終被逐漸出現,絲絲縷縷的雲氣遮擋住。

王安風雙眸微闔。

五指微微張開律動了下,風在身邊環繞,並不顯得有絲毫暴烈。

「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當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

腦海當中,突然想起了三師父第一次傳授自己輕功時候所說的話,王安風的身形在虛空中微一擺動,彷彿游魚甩尾一般,自然而然朝著前面『滑』出了極遠的距離。

不像是尋常江湖中人,踩在勁氣之上。他此時施展輕功,更像是神話傳說當中的御風而飛,瀟洒恣意,無拘無束,流風環繞身周,自然化為了一層無形障壁,速度越快,越是玄秘難測,足以抵擋強攻勁弩的攢射。

真正頂尖門派的絕學,往往要到中三品的時候,才會開始展現出其超凡一面。

而在下方官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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