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宣告 1 十二月二十四日

如古手川所料,勝雄的日記是證明他就是青蛙男的重要證據。但,另外還發現了更決定性的物證。在房間的儲藏室找到可能是荒尾禮子的衣物、裝有働真人屍體的塑料袋,以及兇器。

兇器主要是用於石材加工的1.3公斤重的鐵槌,還有牛刀和厚刃的鋸子。鑒定的結果,上面都有四名犧牲者的DNA。此外,勒頸用的塑料繩也在同一個地方找到,再加上古手川帶回來的勝雄的舊球鞋,鞋底樣式也與殘留在沙坑上的鞋印一致。有這些物證,檢察官要起訴可說綽綽有餘。

被逮捕後,勝雄不再那樣胡鬧了,但他說話完全不得要領,造成偵訊的搜查員莫大困擾。正因為他之前的經歷,搜査本部中很快有人提出必須做起訴前鑒定。

聽完逮捕嫌犯過程的報告後,里中縣警本部長立刻召開記者會。這幾個星期來的煩悶都已煙消霧散般,表情十分快活。

不,快活的可不光是本部長而已,會場上的媒體們無人不是同樣的表情,可以說宛如躲過災疫般鬆了口氣。

然而,不會報完喜訊就結束記者會,當開始說明嫌犯當真勝雄之前的經歷時,媒體陣便又恢複向來的黏液質。

因殺害幼女而入獄的當真勝雄,出獄後,對他進行保護觀察的體制是否不夠完備?

若能早點掌握他的行蹤,不就能早點逮捕到他了?

上次的事件讓他獲得不起訴處分,是否太過草率了?

這些都是可能與人權問題相抵觸的質疑,本部長自然避免做出明確的響應。無論怎麼說,離開醫療監獄又再度犯行,這個問題豈止警察,連行政、立法、司法全都大感頭痛,一個小小的縣警本部長擅自發表個人意見,形同踩地雷。此外,或許也明白這個情形,媒體們並不想深入追究。有必要檢討防止對策,也有必要重新檢視心神喪失者等醫療觀察法,但對各家媒體而言,目前最需要的是故事,稀世的異常犯罪者當真勝雄,究竟是如何變成青蛙男的呢?他們當前的興趣已經轉到這個點上了。

事實上,本部長描述的當真勝雄,已經讓媒體相當滿足了。過去有殺害幼女前科,但犯罪當時只有十四歲,加上被診斷出罹患肯納症候群而得以免除刑責。這次被自己從前的日記所觸發,而依照內容一再殺人,並從工作地點的病歷中選擇犧牲者。還有以五十音順序挑選犧牲者這種「幼兒性」。這些全都是大眾最感興趣的題材精髓。嫌犯落網,大眾得以安下心後,接下來便想大大獲得滿足了。恐怕從這個瞬間開始,當真勝雄十八年的成長軌跡、血親,還有其他親朋好友的隱私,都將取代那四件悲慘命案,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話題吧。

對飯能市民而言,就是一片大快人心。市長盛讚捜查人員的英勇有為,甚至高喊安全宣言。幾個自衛團已自動解散,參加飯能署暴動的幾個人也聽從渡瀨的勸告到案自首,對女警施暴的男子也當場跪地磕頭求饒。市民的臉上已不見膽怯,通學路上也不再出現專程的保護者。而到處冒出來的奇怪青蛙裝飾,已經自發性地撤除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傍晚以后街上的人潮迴流,也拜聖誕節之賜,商店街恢複生氣了。彷佛要拿回被恐怖與疑神疑鬼折騰掉的三個星期似地,人人紛紛帶著錢包和手機上街,而且,開始有點躁鬱地用滑稽可笑的態度談論這起已經過去的事件。原本位居恐怖之王的青蛙男,如今降格成丑角,原本和自己同屬一列的四名犧牲者,已被視為只是單純的倒霉鬼。

那般光景,宛如附在整座城市上的邪魔已被驅走似的。

古手川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這些事情都是渡瀨告訴他的。勝雄被捕後,他被立刻送到這裡,畢竟年輕就是本錢,脫臼的右手臂當天就接上,全身達二十七處挫傷及八處切割傷,還有二根肋骨破裂,都在五天之內好轉。唯獨鼻子和左腳因為傷勢嚴重,目前還未拆掉繃帶,尤其左腳是完全走樣的複雜性骨折,醫師判斷需要一個月才能痊癒。

「但你啊,你的頑強真是天下第一,MRI檢查好像也沒什麼異常。聽說你到勝雄宿舍時就只剩半條命了。」

「哪裡還有半條命,根本就只剩一口氣,這樣還沒掛掉真不可思議。」

「在那樣近的距離竟然打三發都沒中,我對你的爛槍法才感到不可思議。回來後要嚴加訓練,你皮繃緊一點。」

「那,打中勝雄……犯人的子彈呢?」

「漂亮地貫穿小腿後嵌進地板。因為是貫穿,他的槍傷好像會比你的骨頭更快好。」

「他現在的情形怎樣?」

「被捕後到現在都沒什麼變,承認自己就是青蛙男,針對那四件命案也得意地哇啦哇啦說個不停,但細節的部分根本沒辦法做筆錄,簡直像是在跟幼兒園的小孩子說話一樣。已經十八歲了,這樣太不正常了。精神鑒定醫師認為可能有其他方面的精神障礙。只不過,部分檢察官中,有人揚言絕不能讓他再次獲得不起訴處分,就算他確實有精神發育遲滯方面的問題,也不能免起訴,因為對社會的影響實在太大了。」

「那麼,那傢伙的律師是……國家指派的嗎?」

「不是。人權擁護委員會的律師成員中,有人率先舉手了,好像是個有人權派明日之星之稱的小夥子。」

「明明第四名犧牲者同樣是人權派律師啊,不是嗎?」

「屁啦,什麼人權不人權。這小子還不是因為衛藤這號中心人物被燒掉了,就想來爭他的寶座。聽檢察官說,衛藤還算老奸巨猾,但這個小夥子只是滿腦子膚淺的功名心而已。從當真勝雄的角度來看,搞不好是個麻煩。」

聽到「膚淺的功名心」,臉整個紅起來。那不正是不久前驅動自己的行動原理嗎?沒想到在旁人看來,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唉,在現行的法律體系中,實際服刑的比例是五比五。反正不管怎樣,當真勝雄這次是不會再被釋放了,會被關起來一輩子。但,對那傢伙來說,或許這樣才好。要在現在這個社會生存,就必須跟社會妥協。我覺得還是有必要找個地方收容他們。」

真是這樣嗎?——古手川自問。和自己對戰的那個勝雄,的確是一頭長得像人的野獸,根本不可能跟那樣的勝雄進行溝通的。但是,古手川也看見透過八十八個鍵盤和小百合心靈互通的勝雄。那是靈魂與靈魂的對話,完全超乎言語與肌膚接觸。既然那都辦得到,為何他不能跟自己住在同樣的地方呢?

「有働小姐那邊的情形怎樣?」

「情形怎樣?……唉,因為她保護的人就是兇手,所以備受責難呢。明明她的兒子也是犧牲者之一,大家卻都不管。聽說不斷有人打電話到她家騷擾,也不斷有人到她家貼海報。」

想到就要崩潰了。獨生子被殺,兇手竟然是自己的學生——。本來最該被同情的小百合,如今正遭受迫害。

那個在寬敞的練習室里,趴伏在鍵盤上的小百合身影浮現眼前。那個自己必須保護的孤孤單單的女性,正在飽受無謂的誹謗中傷。

古手川從床上跳起來。身體到處都還在痛,但不至於妨礙走路。左腳的膝蓋以下全打上石膏,但撐拐杖的話總有辦法走的——應該吧。

「幹嘛突然爬起來?」

「我現在要去有働小姐那裡。」

哼。渡瀨不耐煩地嘆氣。

「你去又不能幹嘛。」

「還沒跟她說明事件的經過吧?」

「是啊,沒人要去。已經跟荒尾禮子、指宿仙吉和衛藤和義的家屬說明逮捕到兇手了,但是……」

「那剛好,我去跟她說。雖然我去也幫不上什麼忙,但至少能聽她講講話。」

「你這樣怎麼去?先說,我可是有事非到本部不可。」

「我自己去。」

看著用顫巍巍的手勢開始換衣服的古手川,渡瀨又嘆了一口氣。這次似乎放棄了。

主治醫師把嘴巴撇成「ㄟ」字形,堅持不許古手川外出,理由是現在勉強移動身體的話,開始癒合的傷口也會癒合不了。的確如此。但,對古手川而言,現在不是癒合不癒合的問題。

爭執了十多分鐘,最後由渡瀨保證傍晚以前一定叫他回來,古手川才得以離開醫院。

街上,在山下達郎與瑪麗亞凱莉熟悉的歌聲中,抱著大包小包的情侶,以及帶著小孩的夫婦身影迴流了。聽他們談話,知道直到前幾天,大家都還是盡量少出門和逛街購物。天空依然濃雲低垂,但往來的行人個個容光煥發。

紅色、綠色和香檳金等五彩繽紛的耶誕夜熱鬧氣氛。然而就在十天前,這個城市還籠罩在令人屏聲斂息般的肅靜中。看在古手川眼裡,此般熱鬧只顯得狂躁。

就像學生考完入學考試後大解放一樣吧。這段時間被莫名其妙的妖怪嚇得什麼事都不能做,現在當然要好好補償回來。恐懼感愈大,解放感就愈大吧。

古手川還是有個一直想不通的問題。當真勝雄為什麼會變成青蛙男呢?古手川在勝雄家親眼目睹變成野獸的勝雄。可即便如此,還是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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