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燃燒 1 十二月十九日

這一天,衛藤和義的心情一樣很糟。

首先是那個年輕護士的態度太差勁了。取回餐點時,看到沒吃完,就不斷說教那個營養價值如何如何、那個費用又如何如何,一副當護士很了不起似地。當然要抗議了,於是把餐點一把打翻,那女人竟用最惡毒的眼神瞪向自己,最後還不斷碎碎念。真是叫聲超難聽的夜鶯 。

醫院伙食之難吃也叫人火大。這家醫院號稱市立醫療中心,果然腦外科、咽喉科、耳鼻科、胃腸科、心臟外科、泌尿科等幾乎所有醫療設施都齊全了,就只少了牙科,但會每半年從外面請開業醫師前來進行強制性檢查,只要發現異常,醫院也會派車接送就醫。拜此之賜,衛藤的蛀牙發現得早,也已經治療好了。儘管每天泡在各項檢查、各種藥物中,對這裡的設備倒無不滿,唯獨伙食比超商便當還差,讓人覺得這裡的廚房沒有鹽巴這種東西,喝的湯也只是白開水而已。魚煎得半生不熟,連飯都是六分陳米配上四分麥子。對挑嘴的自己來說,這些根本就是狗食。這種東西幹嘛非強迫人吞下去不可?更何況,自己可是鼎鼎大名的衛藤和義啊。

然而,最令人受不了的其實是自己的身體。糖尿病——真是一種讓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疾病。不過才四十過半,為何非受這種老人病的痛苦不可呢?

那天發生的情景記憶猶新。正在法庭上為被告人是否具責任能力進行辯論時,突然腰部劇痛,就這麼當場倒下。隨即送醫,醒來時人已經在床上了。醫師告知是因為過度偏食及飲酒而病發。一聽,果然想到一大堆日常生活中的徵兆,如視力衰退、頻頻暈眩等,偏偏就是不想上醫院,結果這筆賬一口氣來要了。但是,衛藤認為不養生、不忌口絕非他個人的自我管理能力太差,要怪就怪工作實在太忙了。

衛藤自開設事務所以來,一直以處理刑事案件為主。雖然律師是各自獨立的行業,業界卻存在著鮮明的等級之分。以債務整理等民事案件為主而賺取傭金的律師,在同行間很被瞧不起,還是以處理世人關注的刑事案件、向國家請求賠償的案件而揚名的律師才會受到矚目,也才會有更多生意上門。衛藤哪有閑工夫去處理欠債還不出來這種窮人家的事。事實上,衛藤會成為大忙人,是從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那樁松戶市少年犯罪案開始的。大多數人都判斷檢方有利,可結果,衛藤讓被告獲得無罪判決,打了漂亮的一仗。於是衛藤以新進氣銳的人權派律師之姿,一躍成為媒體寵兒,並如他所料,委託辯護的案件蜂擁而至。

衛藤原本就是個見機行事、能夠勝負立判的人,而且接案向來考慮周到,八成會敗訴的案子一概不接,因此戰功彪炳,屢戰屢勝為他帶來更多的委託案。除了累積實績之外,他在業界的風評也不錯,沒多久便被任命為律師會的幹事。像他這樣的新人竟能在一群律師老手的勾心鬥角中出線,可說是異例中的異例。不過,為了兼顧律師活動與律師會的運作,只得犧牲睡眠時間,歆食也多半是客戶作東的宴席,全是高蛋白、高熱量的山珍海味。

事業如此一帆風順,健康卻日漸惡化,惡性循環的結果終至今日的疾病纏身。對於放眼未來將進軍政壇的衛藤而言,不得不說是意外打亂人生布局。若是單純的過勞也就算了,但糖尿病這種疾病相當兇險,截至目前在法庭上交手的檢察官或法官根本比不上。視力衰退、動脈硬化,最後連行走都有困難,可憐的衛藤落到沒有輪椅就無法移動的地步。衛藤受到的打擊太大了。正所謂爬得愈高跌得愈重。即便客戶和事務所的職員們嘴巴上不說,但大家都視同衛藤已經退出律師界了。

然而律師這行只要沒被剝奪資格,只要人還沒死,誰也不能強迫誰停業。因此,雖然衛藤大罵一天天削瘦下去的兩隻腳,仍然夢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再站上法庭。不僅視力,連記憶力也衰退了,豈止下半身,連手腕到指尖都開始感覺麻痹了,但這個現實他卻始終視而不見。

吃完六點送來的晚飯後,衛藤便匆匆套上外套離開病房。路上遇見幾名護士,但她們只是投以責難的眼光,並不想阻止他。「沒在怕吧?明明晚上那傢伙會出來趴趴走的說。」當中也有人故意說得很大聲讓他聽見,可不用說,衛藤根本不放在心上。

外面的確冷颼颼,但還不到刺骨的程度。雖然坐著輪椅,但並非下半身不遂,而且這樣的寒冷,正好可以刺激被醫院的暖氣吹得昏沉沉的大腦。一天中要是不能有半個小時接觸外界的空氣,憤懣就會累積下來而且消毒藥水的味道聞久了,便會覺得這個病永遠不會好似地,讓人充滿不安。和這個不安相比,青蛙男算什麼。

外面的世界正陷入依姓名的五十音順序將人殘忍宰殺這種恐怖氛圍中。依照順序,下一個犧牲者好像是以「エ」開頭的人。難怪護士們會說衛藤 有生命危險。最先說這件事的護士表情好認真,但衛藤一笑置之,因為不論下一個被殺的人是誰,肯定不會是自己。不知幸或不幸,如今的自己已淪為醫院的俘虜,不住在家裡,也不住在事務所。院方也未對外泄漏住院病人的身分吧,因此除了家屬、事務所員工以及醫院的人以外,應該沒人知道衛藤和義的住處。一個住處不明的人,怎麼可能被瘋子鎖定目標呢?

衛藤坐的是電動式輪椅,不需要以腕力操作。散步路線是從醫院通到河川、鋪得相當好的自行車專用道,所以毫無通行障礙。再加上近來大家都怕兇手出沒,一過傍晚便不外出走動了,因此自行車也很少。

到了河川的堤防就折返回醫院,這是衛藤的固定路線。走沒多久,風向變了,改吹順風。衛藤從懷裡掏出香煙,點火。別說是個人房,醫院無處不禁煙,之所以強烈向院長要求單獨外出散步,原因之一便是為了能夠不必在意別人的目光而盡情吞雲吐霧。

深吸第一口煙時,背後傳來迫近的腳步聲。

噠噠踏踏。

噠噠踏踏。

好難得啊。念頭這麼一起的瞬間——。

冷不防,後腦勺遭襲擊。

似要把頭打下來的攻擊。

眼球快要飛出去了。骨頭應聲破裂,同時無法呼吸,鐵鏽味在口腔和鼻腔間擴散。衛藤的頭撐不住地往前倒之後,又向後反彈,拉長的喉嚨被什麼東西捆住。

隨即被用力一絞。

力道猛烈,似要將脖子擰碎。事出突然,痛覺消失,只感到喘不過氣來。

意識急速低迷下去。

要絞得更緊嗎?又被捆了一圈。

此時,嘴唇的右邊碰到誰的手指。

反射性地,張開嘴巴不顧一切地死命狼咬。

擰絞的力量瞬間暫停,但馬上又開始了。緊咬的下巴泄氣似地,沒力了。

數秒後——衛藤的呼吸停止,心跳也消失了。

但。掉在地上的香煙還點著火。

正田町的河邊發生火災。接獲鄰近居民的通報,消防隊員立即趕到現場。發現燃起熊熊火柱的是一個人。火勢雖已緊急撲滅,但等到縣警的搜查員趕來時,屍體已經三分之二以上碳化了。

河邊,煤油燃燒的臭氣和尼龍、肉燒焦的苦臭混為一體飄散著。闇黑中,警車的車燈照出煤煙竄升。野風吹襲,可全然無法吹散那強烈的惡臭。古手川用手帕緊緊摀住口鼻靠近屍體,因為光看便知道只要吸一口氣就要吐了。事實上滅火後,好像有幾名新進的消防隊員吐得亂七八糟。

屍體是坐在輪椅上被燒的,煤油似乎是從頭上淋下去,所以頭部最先碳化。也因為如此,和全身比起來,燒焦的頭顱顯得不成比例地小。輪椅還有些地方燒得火紅,冒出刺鼻臭味。

「燒得有夠慘的,明天就輪到我們了吧。」

渡瀨也用手帕按住嘴巴說。

「明天的報紙,會讓搜查本部整個著火,你看。」

遞上來的尼龍袋中,裝著筆跡熟悉的紙張。

「會燒成這樣都是因為發現得太慢了。就像現在看到的,河邊的兩側被堤防遮住,使得堤防下方的民宅看不到這裡。通報者是住在大樓五樓的居民,但那個通報者一開始好像也以為是誰在河邊焚燒垃圾。」

原來如此。古手川心想。雖然是死角,但離民宅並不遠,常識上根本想不到會在這裡燒人。但,這名兇手至今已經連續幹了幾票違背這種常識的事了。

紙張和死者的錢包一起放在屍體旁邊,還慎重地用石頭壓住。

錢包里有駕照,輪椅上也印有醫院的名字,得以馬上查出死者身分。隨即連絡市立醫療中心,對方也正在尋找死者,因此迅速照會完畢。倉惶趕來的主治醫師從燒剩下的部位特徵,立刻證實被害者就是衛藤和義本人。

「先不說一般人的印象,在檢察官還有我們這邊,他是個風評很差的律師呢。雖然頂著人權派的頭銜,其實骨子裡是個利欲熏心、見錢眼開的勢利鬼。聽說去年夏天緊急住院的,真想不到已經坐輪椅了。」

「但是,通常這種時期、這個時間,這樣的人物會單獨出來散步嗎?他的膽子這麼大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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