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解剖 1 十二月十一日

雖是早晨,太陽仍躲在東邊的山脈後面。濃霧籠罩,能見度只有數公尺而已。

倉石巡查獨自騎自行車前往佐合公園。儘管睡眠不足,但清晨的冷風刺激皮膚,剛好趕走瞌睡蟲。昨夜十一點剛過,有個母親通報她的小孩去便利超商買東西沒回來。和那位母親在她家附近找了整整一遍後,已經是半夜三點了。向轄區警察署報告事件梗概後是四點。然後才好不容易鑽進被窩裡,卻又被一則通報吵醒,說是在公園發現人的屍體;而那時候是六點,因此才睡兩個小時而已。即便如此,倉石巡查依然在確認好通報內容後飛奔出派出所。堅守警察崗位三十餘年,手腳已經有些不聽使喚了,但長年培養出的警察直覺,讓他急著趕赴現場。一個晚上有兩起通報非比尋常,這個不尋常成為不祥的預感鞭策著一把老骨頭。不祥的預感大致心中有譜了,尤其最近正值「青蛙男」這個神出鬼沒的殺人魔興風作亂的不安時期。

到了佐合公園後,大門附近站著一名身穿運動衫的青年,滿臉驚慌。

「是你通報的嗎?」

青年像得了瘧疾般猛搖頭,不發一言地指著公園裡面,似乎再不願往那邊看。仔細觀察,青年的臉色近乎慘白,一副才剛從那裡逃出來的樣子。

「麻煩跟我去看一下好嗎?」懇請似地說。

「我不要,連看一眼都不要,那種東西、那種東西……」

他已經不行了。倉石巡查下了這個判斷後,就留下青年,自己往公園走去。

預感果然中了。而且是想得到的最糟狀態。

公園中央的沙坑裡,那些東西散得到處都是。恐怕是個男孩子的屍體吧。小小的頭部和四肢被砍斷,以身體為中心呈放射線布置開來。若是不管切斷面,看起來就像是被分解的人體模特兒,唯獨身體部分有點不同。從食道到恥骨沿正中線切開,裡面的東西全被掏出來,只剩肋骨還留著,心臟、肺、胃、大腸、小腸以及其他各種器官,全被切除後整齊地排在身體外面。沾上沙子的各個器官狀似玩具,卻反而予人活生生的感覺。

這是以沙坑為畫布而做失敗的立體藝術品,是將人類的肉體徹底物化而做出來的解剖圖,醜惡至極。

倉石巡查注意到自己腋下正在流汗。明明體感溫度如此之低,汗卻冒個不停,而且口乾舌燥得發不出聲音,兩腳也如棒子般定住,動彈不得。

冰凍的空氣中夾著異臭。並不是腐敗臭,而是剛接觸到室外空氣的大量血液與胃中內容物所釀出來的臭味,也就是生物在變成沒生命的物體前所散發的惡臭。嘔吐感猛地從腹底翻湧,倉石巡查總算用職業意識將它壓抑住了。那並非生理上的嘔吐感,毋寧更接近精神上的抗拒。

還沒確認身分。但內心已有幾分確信了。這個可憐的被害者一定是昨晚失蹤的少年。即便毫無任何推論的數據,但警察的直覺這麼告訴自己。

果然,衣服被隨便丟在沙坑一角。不,不是隨便,應該說是炫耀,而且衣服里夾著一張紙。——今天,我在學校看了圖鑑——熟悉的笨拙字跡映入眼帘。

在保全現場之前,按理是不能動手去碰的,但倉石巡查發現內褲上有字的樣子,就稍微上前去看。那是名字。想起來了。小學時,為了不和別的小朋友搞錯東西,父母會在孩子的內褲或鞋子內側像這樣寫上名字。那個名字果然是昨晚請求協尋的少年。

——有働真人。

通報直接轉到搜査本部。一聽見第三名被害者的名字,古手川抓狂似地直驅警車,一路上內心切切祈禱是場惡夢,不然就是場誤會;好幾次就要與前車追撞上,終於在萬分驚險中抵達現場。

然而,站在沙坑前,古手川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乍見如蠟般了無生氣的頭部,仍會以為是個假的東西。

因為兩個眼球都被挖出來,放在耳朵旁邊。

但,那張臉一看就是真人的臉,手也是印象中那雙漂亮的手。

古手川呆立著。如幽魂般。

理智上知道一切都是真的,思緒卻如在夢境。昨天才看到的笑臉、昨天才握到的手掌,如今已經是沾滿沙子的冰冷物體。

突然牙齒打顫,但不是覺得冷;胃如鉛塊般沉重,但並非出於嘔吐感。

鑒識課員在現場周邊爬來爬去,採集滲入體液的沙子,採集足跡,捜尋遺留品,拍攝切斷面。相機的閃光燈毫不留情地打在現場和屍體上。「不要這樣!」古手川在內心狂喊:「那孩子很害羞。你們不要這樣拍他,不要把他當成東西那樣亂拍……」

僅餘一點點功能的理性之堤,遭沸騰的激情潰決。

「啊啊啊啊!」放聲咆哮。自制力已然瓦解,無明確目標地,身體向前欲衝撞隨便哪個鑒識課員。

可,有個人從背後反剪住古手川的雙手。縱然情感狂烈如火山爆發,但緊緊攫住的力量強勁到令全身無法動彈。

「冷靜,菜鳥!」

是根本不想聽到的渡瀨的聲音。

「你搞錯生氣對象了!」

全身的顫抖立時止住。

「聽被害人的媽媽有働小百合說,被害人是晚上九點過後出去買文具,過了一小時還沒回來。媽媽就沿路到超商找人,但都找不到才向派出所報案。值班的巡查陪著一起在附近找了一遍,結果連目擊者都沒有,於是向轄區警署通報,那時候是四點,然後,今天早上到現場附近慢跑的第一個發現者就報案了。」

古手川和真人分開是在昨天下午二點左右,才七小時後就被綁架了。早知當時乾脆就一直待在有働家,或許真人的命運就會改變——這麼一想,又要抓狂了。

「根據驗屍官的判斷,手法和前兩件是一樣的,都是用鈍器往後頭部一擊,然後絞殺。現場也留下一張和之前類似的紙張。因為我們沒有公布過那張紙,所以不可能是模仿犯,十之八九就是那傢伙乾的。」

「通知……他媽媽了嗎?」

「馬上就會趕到。」

「要在這裡認屍嗎?實在太殘忍了!」

「我也這麼覺得,但媽媽無論如何都會想親自確認是不是自己的兒子吧,她肯定還抱著一絲希望認為或許弄錯了。所以,等一下人來了也不能讓她看現場,讓她確認衣服就好。先將屍體移到別地方去,認屍部分就等司法解剖後再做好了。你認識他媽媽,這個工作就交給你,行嗎?」

好半晌古手川都沒回答,於是渡瀨一把抓住他的領口。

「給我打起精神來!不論被害人是誰,不論兇手是誰,踏進現場這一刻,你就是刑警,用你的五感和腳就好,別把情緒帶進來。如果你為被害人喊冤,那就把兇手抓起來!」

渡瀨的怒吼聲終於喚醒古手川。身體忽然變重了,皮膚開始感覺到周圍的寒氣。不準感情用事!古手川命令自己。待會兒要來的女人,她的悲憤和不可理喻絕對比自己嚴重好幾倍,讓處在這種狀態的女人看到兒子慘不忍睹的屍體,不是把她逼入絕境嗎?

此時,什麼東西抖然掉到脖子上,涼涼的。

抬頭一看,深灰色的天空正飄下粉雪。儘管寒流持續幾天了,但始終沒下雪,此刻,雪雲似乎也積重到撐不住了。虛幻似的結晶如雪花飛舞,然後靜靜落在沙坑、屍體,以及聚在那兒的搜查員身上。

之後的事不堪回想。開著紅色迷你休旅車趕來的小百合已經半發瘋了,好說歹說將她哄進警車,再半強迫地讓她確認衣服。果然是昨夜真人外出時穿的。那個有點世故卻又天真爛漫的小百合不見了,眼前是一位因突發事故驚恐失措得瘋狂大叫的可憐母親。雖能理解她的這番任性,但,真不希望見到這樣的小百合。

「……過了一小時還沒回來,我就一路找到超商去,但都找不到……超商店員說沒看到這樣的男孩子進來……然後,當真也來幫我找,還是沒找到。」

命案現場佐合公園離幹線道有段距離,難怪兩人沒找到這裡來,算是運氣不好吧。依據建築基準法,必須在一定區劃的住宅地設置公園,佐合公園便是為符合這個規定而便宜行事的公園,遊樂設施完全未保養,園區任其荒廢,因此幾乎沒有人來。

「要是多走幾步到這個公園來的話,說不定真人就不會被……」

不妙了。古手川心想。小百合會這麼說,表示她無法冷靜面對兒子死亡的事實,而將一切責任歸咎自己。

「有働小姐,不是這樣的。這裡雖然說是公園,但小朋友根本不會來,而且位置這麼偏僻,就連巡查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找到這邊來。另外,從作案情形來看,兇手可能是一看到人就起殺機,恐怕真人在去超商的路上就被兇手抓去了,所以等你們後來出去找也已經……」

「如果那時候不讓他出去就好了!」

這下只好換地方了。這裡離現場太近,而且對一般人而言警車太特別了,要她待在警車裡冷靜說話實在強人所難。如果像平時那樣把手放在琴鍵上,說不定能恢複平靜?——古手川甚至動了這個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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