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輾壓 1 十二月五日

這天,李明順在制服外面套上外套,仰望天空。

上午八點。遙遠的上空應該有太陽才對,卻被厚重的灰色雲層遮住光線了。雲層不只厚,還垂得相當低,彷佛一伸手就構得著似的。時序進入十二月後。太陽就沒露過臉,灰撲撲的程度只有濃淡之別,天色始終是陰霾的。故鄉的天空在這個季節也跟這裡差不多,可感覺高多了。或許是這個緣故吧,明順每次仰望天空,都感到被擠壓似的壓迫感。

廢車工廠的大門開著。原本就沒有上鎖,因為廢棄車本來就是要報廢丟棄的。在這個國家,沒人會去偷要丟棄的東西。不過,最近狀況有點變了,不斷有消息傳出。附近的同業被盜走大量的鐵屑。儘管一時的熱潮退了。但北京周邊的建築潮仍未退燒,還很需要鐵和銅。鐵屑被盜應該和這個情形有關吧。

工廠內不折不扣就是一座廢車山,用建築物換算甚至達兩層樓高。車輛重重迭迭,四周是圍起來的,裡面夾雜著左看右看都是新車似的車子。

機械油和鐵鏽臭很嗆鼻,但明順並不討厭這種味道。在日本,一部車子的壽命到了,就會送來這裡分解成鐵塊,然後大多數會再運到明順的故鄉去。在那裡,會將各種金屬進行分門別類的回收處理作業,然後再次送回日本,又製成車子的零件了,這是兩國之間徹底攜手合作的環保事業。多偉大的日本,多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多麼了不起啊。

明順戴上厚厚的手套,往三方壓縮廢車碾壓機走去。設在比自己的視線稍高位置的碾壓機,昨晚放進了一輛廢車。用這輛碾壓機從三個方向一壓縮。車子就會變成一塊十多公分厚的長方體了。

打開電源。碾壓機突然醒來,發出「隆隆」低沉的起動聲。三分鐘後,面板的燈全變綠色了。

一按下啟動鍵,碾壓筒開始動起來,並如往常般發出壯大的破碎聲。這是車子臨死前的哀嚎,鐵骨折斷、關節歪扯、皮膚撕裂的聲音。

尖銳,而且乾乾的——。

不過,下個瞬間,明順聽見一個奇怪的聲音。向來乾乾的聲音中夾著一個濕濕的聲音。

既不是忘了拿掉的椅座,也不是中控台的塑料或橡膠制的導管。是更柔軟更富含水分的東西——。是這個東西被壓碎的聲音。偶爾是會聽到硬物的斷裂聲,但這個聲音絕不是金屬這類重物發出的,而是更輕的什麼東西。

察覺異常後,明順迅即關掉機器。

吐了一口嘆息似的聲音,碾壓機停止。剎那間,四周鴉雀無聲。可,耳尖的明順又聽到別的聲音了。

滴嗒。

滴嗒。

水滴彈開的聲音。明順尋聲音方向看去,是從碾壓機底下發出來的。

紅色的飛沫。滴在鐵板上,面積正逐漸擴大中。是從碾壓筒的空隙漏出來的。

風一吹,把臭氣吹過來了。不是鐵臭也不是油臭。在農村住過好一陣子,整天和鳥獸為伍,明順一下就明白那是什麼味道。

倉惶地把碾壓筒調回原來的位置。打開的台座上,有個被壓到一半的車子殘骸。

一聞,臭味更強更嗆了。紅色液體自後車廂大量漏出。明順從旁邊的工具箱拿出撬杠,插進後車廂的空隙,然後用力往上一掰,被壓縮到近乎極限的車廂蓋幸好本身具彈開功能,一下應聲開了。

往中間一探的瞬間,明順一時搞不清楚那是什麼。

被壓到只剩搖籃般大小的後車廂中,有一個到處染上紅黑色的布塊。不,仔細一看,那是衣服。活像是被捆得緊緊的去骨火腿似的,那團紅黑物體在狹窄的容器中像要撐破似地膨脹著。

明順不成聲音地大叫,當場跌倒。

那個物體露出了肉塊與頭顱。

只要待在捜查一課或強行犯科,看屍體就是工作的一部分,正因為如此,有機會目睹各式各樣的屍體,不成人形的、死狀凄慘的,不勝枚舉。若能習慣就太厲害了,一般得花三年時間,才能大致練出對那東西的耐受性。

然而,這次他們獲報後趕赴廢車工廠相驗的屍體很特別。一看到塞在出問題後車廂中的屍體,拔腿跑到廠外的刑警有三人,忍不住當場嘔吐的鑒識課員有二人。

「慘不忍睹」這句成語,用來形容這具屍體算是文雅的。單純說壓死的話,壓在房子底下的屍體、車禍中被壓壞的屍體等並不稀奇,但這般宛如進行什麼實驗似地被從各個方位均等壓縮的屍體,還是首見。

體積硬被壓縮成三分之一時,有八成由水分構成的肉體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後車廂中的那個物體給了明快的答案。由於禁不住內部的高壓,首先,這麼多的水分就從口、鼻、耳、肛門這些開口部強勢噴出,眼球也爆出來了,接著是肌肉和脂肪質薄的皮膚破裂露出,皮膚上裂痕處處,甚至看見得骨頭。關節如收起來的傘般向中間收縮折起,這個過程讓肌肉綻裂,以致肉體被破壞得更嚴重。由於受到肋骨折斷的壓迫,內臟無一例外被壓碎得如紙屑,分泌液和血液、小大便以及未消化的體內廢物混合後,像從管子擠出似地排出來。這些後車廂裝不下的肌肉、脂肪質就被碾成絞肉狀,從縫隙滿溢到后座和機械部分去。

渡瀨那張臉從沒這麼臭過。他手上握著從屍體的口袋中找到的紙張,並且時不時拿出來看。紙張令人反感的程度,與眼前的屍體不相上下。

「找到證件了!」

鑒識課員拿過來的是折得皺巴巴的駕照,但屍體的面貌根本無法利用上面的照片來比對。渡瀨無言地交給古手川。

「今年七十二歲嗎?……yubishuku-senkiti?」

「那個念ibusuki 。你不知道鹿兒島的指宿市嗎?馬上照會去。」

「目前住在鎌谷町……就這附近呢。但就算連絡上家屬了,這個樣子能確認的也只有衣服了吧。」

「那個樣子能看嗎?會當場昏倒吧。」

「屍體要怎麼搬?要從車子把屍體剝下來可是很麻煩的。」

刻意讓人聽出「難道要我當場把屍體剝下來嗎?!」這個言下之意。渡瀨倒是回答得很乾脆:

「連車子一起帶走比較好吧,反正不管怎麼做,你們都不會有好臉色。」

回答得如此意興闌珊是可想而知的,因為渡瀨對屍體的慘狀太氣憤了,氣得無暇去管搜査的程序問題。大部分的搜查員都不敢正眼看,唯有渡瀨一人目不轉睛地死盯著壓爛的屍體,簡直像要把它烙印在視網膜似的。

比荒尾禮子的狀況還悲慘,踐踏人性尊嚴這點更顯而易見。毀損屍體的理由通常有幾個,為隱匿身分、為更容易搬運屍體,或者出於泄恨。但這具屍體的破壞方式完全超出可理解範圍。之前將屍體懸掛起來就夠不把人當人看了,這次猶甚於此,似乎正如紙張上所說的,兇手完全把屍體當玩具玩了。

「這裡的員工說,昨天放了一輛車子進碾壓機。而工廠的門是開著的,所以很可能是趁半夜闖進來,把屍體塞進後車廂里。光是塞屍體應該不過癮,可是效果再沒比這個更好的了。想出這絕招的傢伙或許很聰明,但實在不是個好東西,不,是罪犯當中最最惡質的大壞蛋了。」

心生怖畏的可不只捜查陣而已。工廠外面拉起封鎖線,媒體陣就在那裡遠遠圍著眺望現場。明顯感受得到有別以往的氣氛,仍是一長排相機大炮,但顯得好拘謹,向來那沸騰的怒吼、驚嘆和好奇的聲音一概聽不見,取代的是肅靜的空氣支配全場。

戰慄。

彷佛被捜查員的恐怖傳染,應該出入過無數凄慘現場的媒體也同感戰慄。不,說不定正因為他們長年和重大刑案交手,因此連皮膚都能察覺到,這起命案和一般的連續殺人或獵奇殺人大不相同。

古手川看到一張討厭的臉。

埼玉日報社會部記者尾上善二。他矮得只到古手川的肩膀,但就因為身材五短,什麼縫隙都鑽得進,總是不斷跑來跑去、講東講西。他這人還溜得比誰都快,臉上永遠貼一張嘲諷的笑,敢沖敢做,嗅覺靈敏,總是比別人先搶得獨家消息。至於長相,就像在記者倶樂部中被半公開稱呼的綽號『老鼠』一樣。

就在眾人屏聲斂氣地注視著現場時,只有這個男的臉上浮現比以往都更叫人厭惡的冷笑。

尾上似乎對旁邊的攝影師做出什麼指示,攝影師露出納悶的表情後,移動位置,看著取景器。此刻他所捕捉到的畫面在之後掀起軒然大波,但這時候誰也料不到。

結果,決定用拖吊車將屍體連同廢車載走。不知是不是運氣不好,在法醫學教室等待的又是光崎教授,渡瀨為了說明等種種原因要與屍體同行,可這下向死者家屬確認的工作,就自動交給留下來的古手川了。

搬運屍體不是什麼好差事,但向死者家屬報告同樣令人心煩。古手川不禁覺得自己簡直成了死神的跑腿。

依著駕照上的地址找到指宿家,是一間鋪石棉瓦的木造二層樓建築。位於老舊住宅區的這間房子,外觀看起來同樣老舊,應該超過木造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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