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白鶴

嘀嗒取出牙科鉤具和珠寶鉗,拆開瑪斯-新科裝置背面的保護板。

「有意思。」他嘟囔道,拿著發光的放大鏡端詳裝置內部,油膩膩的頭髮像瀑布似的在裝置上方晃悠。「你看他們從這個開關怎麼走線的。龜孫子夠狡猾……」

「嘀嗒,」久美子說,「莎莉剛來倫敦的時候你就認識她了嗎?」

「應該是她來了沒多久吧……」嘀嗒伸手去拿一卷光纖,「因為她那會兒還沒啥能耐。」

「你喜歡她嗎?」

發光的鏡片抬起來,朝著她閃了一下,隔著鏡片望去,嘀嗒的左眼扭曲了形狀。「喜歡她?我可沒往那方面想過。」

「你不喜歡她?」

「莎莉這人,他媽的很難搞。你明白我什麼意思吧?」

「難搞?」

「一直不太適應這兒的做事方式。永遠在抱怨。」他手上的動作敏捷而確定:鉗子,光纖……「英格蘭是個平靜的地方。不過我得提醒你,不是始終如此。我們有過麻煩,還有戰爭……但這兒做事有一定的規矩,明白我的意思吧?但對那幫光鮮人物來說也不一定。」

「光鮮人物?」

「斯溫那種人。但你父親他們,跟斯溫混得比較好的那些,他們似乎很尊重傳統……一個人得明白個高低……明白我的意思吧?可是斯溫的新生意呢,估計要搞死不在場和沒參加的所有人。天哪,我們這兒還有個政府呢,而且不受大公司控制。好吧,不直接受大公司控制……」

「斯溫的活動威脅到了政府?」

「豈止威脅,媽的他要改變格局。按他的意願重新分配權力。情報。權力。實打實的數據。讓一個人掌握足夠多的這些鬼東西……」他說得連面部肌肉都抽搐了起來。科林棲身的裝置擺在早餐桌上的抗靜電盤裡;嘀嗒將伸出裝置的光纖接入一根更粗的線纜,線纜通向一摞模組元件。「好了,」他搓著手說,「沒法讓他出現在房間里,但可以經過操控台訪問他。見過賽博空間吧?」

「只在擬感節目里見過。」

「那就等於見過了。反正你馬上要看到了。」他站起身。久美子跟著他穿過房間,來到兩把鬆軟的仿麂皮沙發椅前,兩把椅子夾著一張黑色的玻璃矮桌。「無線的。」他驕傲地說,從桌上拿起兩套電極,遞給久美子一套。「相當值錢。」

久美子看著亞光黑的骨架冕冠。兩個太陽穴觸點之間打著瑪斯-新科的標記。她戴上冷冰冰的冕冠。嘀嗒也戴上他那一副,躺進對面的沙發椅。「準備好了?」

「好了。」久美子說,嘀嗒的房間忽然消失,房間像撲克牌般翻飛而去,明亮的網格和聳立的數據形態赫然出現。

「過渡場景做得不錯,」她聽見嘀嗒說,「電極內建的。有點誇張是吧……」

「科林在哪兒?」

「稍等……讓我開一下……」

久美子飛向一團鉻黃色的平原,她驚呼起來。

「眩暈會是個問題。」嘀嗒說,突然出現在她身旁。她低頭看著嘀嗒的山羊皮皮鞋,然後看著自己的雙手。「加上身體的畫面能幫你協調平衡。」

「好啊,」科林說,「這不是玫瑰和王冠的那位小老弟嘛。剛才是你在擺弄我的裝置嗎?」

久美子一轉身,看見了科林,棕色皮靴的鞋底懸在鉻黃色平原上方十厘米。她注意到,在賽博空間內沒有影子。

「沒想到咱們見過。」嘀嗒說。

「別擔心,」科林說,「不算正式見過。但是,」他對久美子說,「看來你安全來到了多姿多彩的布里克斯頓。」

「天哪,」嘀嗒說,「這小子夠臭屁的!」

「請原諒,」科林咧嘴笑道,「我懂得響應客人的期待。」

「你只是某個日本設計師心中的英國佬!」

「地鐵里有德古拉仔,」她說,「他們搶了我的手包,還想搶走你……」

「你離開了自己的老家,哥們兒,」嘀嗒說,「這會兒接進了我的操控台。」

科林咧咧嘴:「哎呀。」

「再跟你說件事吧,」嘀嗒朝科林走了一步,「你弄錯了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他眯起眼睛,「我在伯明翰的朋友剛仔細檢查了你。」他轉向久美子,「你這位晶元先生被人做過手腳,你知道嗎?」

「不知道……」

「實話實說,」科林一甩額發,「我自己也這麼懷疑。」

嘀嗒抬頭望向數據網,像是在聽什麼久美子聽不見的聲音。「好,」他最後說,「但肯定是工廠定製的功能。十個重要區塊,」他大笑道,「被冰過……你他媽應該對莎士比亞知根知底,對吧?」

「對不起,」科林說,「但非常抱歉,我他媽確實對莎士比亞知根知底。」

「來一首十四行。」嘀嗒說,皺起臉,使了個慢鏡頭的眼色。

科林臉上閃過厭惡的神色:「你說得對。」

「或者狄更斯也行!」嘀嗒鬨笑道。

「但我確實知道——」

「你以為你知道,直到有人問具體細節!明白嗎?工程師留下了那部分空缺,用其他東西填補進去……」

「其他什麼東西?」

「很難說,」嘀嗒說,「伯明翰那哥們兒搞不明白。他很厲害,但你他媽可是瑪斯公司的生物件啊……」

「嘀嗒,」久美子打斷道,「有沒有辦法通過數據網聯絡莎莉?」

「恐怕很難,但我們可以試試看。不過你們很快就能見到我說的那個宏觀模式了。要帶上晶元先生作個伴嗎?」

「好的,謝謝……」

「那好,」嘀嗒說,然後猶豫起來,「可我們還不知道這位朋友的肚子里裝著什麼呢。我估計是你父親花錢加裝的東西。」

「他說得對。」科林說。

「要去一塊去。」久美子說。

嘀嗒開始實時傳送,而沒有使用數據網裡更常見的瞬間轉移。

他解釋道,黃色平原的底下是倫敦股票交易所和相關城市實體。他想辦法造出艦船運送他們,這個藍色抽象物可以減少眩暈的概率。藍色小船駛離股票交易所,久美子扭頭張望,看著巨大的黃色立方體逐漸縮小。嘀嗒像個嚮導,把各種結構體指給她看;科林翹著腿坐在久美子身旁,角色的轉換似乎讓他覺得很好笑。「那是懷特俱樂部,」嘀嗒指著一個灰色金字塔說,「在聖詹姆斯街上。會員註冊,等待隊列……」

久美子仰望賽博空間的結構,像是又聽見了她在東京的雙語法國家庭教師在解釋人類為什麼需要這個信息空間。標記、基準點、人工現實……這些內容在記憶里模糊成一團,就像嘀嗒加速駛過的那些高聳形狀……

白色宏觀模式的尺度很難把握。

在外面第一次看見的時候,久美子覺得它廣大如天空,但這會兒出現在眼前,她覺得自己像是能一把抓住它,表面猶如珍珠的發光圓柱體比象棋棋子還小。然而另一方面,五顏六色的其他物體相比之下都彷彿侏儒。

「好啊,」科林開心地說,「實在太壯觀了,對吧?徹底異常,完全獨一無二……」

「但你不需要擔心它,對吧?」嘀嗒問。

「除非它直接威脅久美子的安危,」科林說,在船形物體上站起身,「但這種事誰說得准呢?」

「你必須想辦法聯繫莎莉。」久美子不耐煩地說。她對這個物體——宏觀模式,異常存在——沒多少興趣,但嘀嗒和科林都覺得它很稀奇。

「看吶,」嘀嗒說,「裡面裝得下一整個世界……」

「你不知道那是什麼?」她望著嘀嗒,嘀嗒眼神矇矓,說明他的雙手在布里克斯頓正忙著操作鍵盤。

「那是海量的數據。」科林說。

「我剛才在試著幫老芬那傢伙拉一條線穿過這個結構體,」嘀嗒的雙眼重新聚焦,聲音隱約有些緊張,「但通不過去。我就覺得——怎麼說呢——那裡有什麼東西,在等待……我看咱們趕緊撤吧……」

珍珠的曲面上出現了一個黑點,邊緣非常整齊……

「他媽的見鬼。」嘀嗒說。

「切斷鏈接。」科林說。

「不行!吸住我們了……」

久美子眼巴巴地看著腳下的藍色船形物體逐漸拉長,變成一條天藍色的細絲,被牽引穿過間距,落向那一團黑色。然後,經過一個異常奇特的瞬間,她與嘀嗒和科林被拖進了稀薄的——

她發現自己來到了上野公園,晚秋的一天下午,不忍池的水面波瀾不興,母親坐在身旁涼絲絲的碳纖維板長椅上,比記憶中更加美麗。母親嘴唇豐滿,塗著深色口紅,久美子知道她用最細最小的化妝筆勾勒出嘴唇的輪廓。她身穿黑色法國上衣,深色毛皮領裹著歡迎的笑容。

久美子無法直視母親,抱著內心深處那團冰冷的恐懼蜷縮起來。

「你這個姑娘,久美子,總那麼傻氣。」母親說,「你以為我會忘記你,把你拋在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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