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旅館的漫長道路上,無論是在街上還是在計程車里,莎莉都一言不發。
莎莉和斯溫被莎莉「在重力井上」的敵人勒索。莎莉被迫要去綁架安琪·米切爾。想到有人要綁架感官/網路的這位明星,久美子只覺得異常不真實,就像有人在密謀刺殺某個神話角色。
芬蘭佬暗示說安琪本人已經以某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捲入,久美子不理解他使用的辭彙和俚語。賽博空間內的什麼東西;人們和那裡的某個物體或某些物體簽訂契約。芬蘭佬認識一個年輕男人,他後來成了安琪的戀人;但安琪的戀人不是羅賓·拉尼爾嗎?久美子的母親允許她享受過幾次安琪和羅賓的擬感節目。那個年輕男人是牛仔,數據竊賊,就像倫敦的嘀嗒……
敵人,勒索者,又是怎麼一回事?她瘋了——老芬說——瘋狂導致家族運勢的衰落。她獨自居住在祖傳的宅邸里,那兒名叫迷光宮。莎莉做了什麼惹來她的仇視?她真的殺了那女人的父親嗎?還有,其他人,其他人是誰……
莎莉拜訪芬蘭佬這一趟,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事情嗎?久美子一直在等待裝甲祭壇下點什麼定論,但他們最後也沒談出個所以然來,對話變成了洋人開玩笑道別的老一套。
回到旅館大堂,花瓣坐在藍色天鵝絨扶手椅里等待。他一副旅行者的打扮,三件套灰色羊毛正裝裹著龐大的身軀,看見莎莉和久美子走進旅館,他從扶手椅里起身,如同一個怪異的氣球,不鏽鋼鏡框後的眼神很柔和。
「哈啰,」他說,清清嗓子,「斯溫派我來找你,只是為了看看久美子,你明白的。」
「帶她回去,」莎莉說,「就現在。今晚。」
「莎莉!不要!」但莎莉已經牢牢地抓住久美子的手臂,拉著她走向大堂旁暗沉沉的酒吧。
「你在這兒等著。」莎莉對花瓣喝道。「聽我說,」她拉著久美子拐彎,鑽進一團陰影,「你必須回去,現在我不能讓你留在這兒。」
「但我不喜歡那兒。我不喜歡斯溫,也不喜歡他家……我……」
「花瓣沒問題。」莎莉湊近她說,說得很快,「要是到了緊要關頭,我得說你可以信任他。斯溫,唔,你知道斯溫是什麼貨色,但他是你父親的人。無論發生什麼,我認為他們都不會把你卷進去。但如果情況很糟糕,糟糕得不可收拾,你就去我們見嘀嗒的那家酒吧。玫瑰與王冠。還記得嗎?」
久美子點點頭,淚水涌了出來。
「要是嘀嗒不在,就找一個叫貝文的酒保,報上我的名字。」
「莎莉,我……」
「你不會有事的。」莎莉說,突然親吻她,一個鏡片擦過久美子的顴骨,冰冷堅硬得令人詫異。「我?寶貝兒,我走啦。」
她消失在酒吧柔和的叮咚聲音里,花瓣在門口清清嗓子。
回倫敦的飛機彷彿極長的地鐵航程。花瓣捧著一份英國傳真件,靠傻乎乎的字謎消磨時間,一個一個字母地念叨著單詞,自顧自地哼哼唧唧。最後她睡著了,夢見自己的母親……
「暖氣開著。」花瓣從希斯羅機場開車回斯溫家。捷豹車裡暖和得很不舒服,燥熱里散發著皮革的味道,刺得她鼻竇酸痛。她沒有理睬花瓣,望著蒼白的清晨天光,融化的積雪下能看見黑色發光的屋頂、成排的煙囪……
「他不會對你發火,你要明白。」花瓣說,「他感到他對你有特別的責任……」
「義理。」
「呃……對。責任,你要明白。莎莉一向難以預測,沒錯,但我們不可能猜到——」
「我不想聊天,謝謝。」
後視鏡里閃過他擔憂的小眼睛。
新月路上停滿了轎車,銀灰色的長身轎車,車窗只能從內向外看。
「這個星期客人很多。」花瓣在十七號對面停車。他下車,為久美子拉開車門。她麻木地跟著花瓣過街,爬上灰色的台階,黑色的大門開了,開門的是條穿緊身黑西裝的紅臉膛矮胖漢子,花瓣徑直走了進去,只當他不存在。
「等一等,」紅臉膛說,「斯溫現在要見她……」
這幾個字讓花瓣猛地站住,冷哼一聲,以與體形不相稱的速度轉身,揪住紅臉膛的衣領。
「他媽的給老子放尊重一點。」花瓣說,儘管沒有提高嗓門,但平時的厭倦與溫和都不翼而飛。久美子聽見縫線爆開的聲音。
「對不起,頭兒,」紅臉膛上沒有任何錶情,「他叫我告訴你的。」
「那就來吧。」花瓣對久美子說,鬆開精紡毛紗的黑色衣領,「他應該只是想打個招呼。」
走進她第一次見斯溫的那個房間,他們看見斯溫坐在三米長的橡木餐桌前,白色絨面呢襯衫和條紋絲綢領帶遮住了象徵階層的龍文身。他和久美子對視,桌上有個小顯示器和厚厚一疊傳真件,旁邊是綠色燈罩的黃銅讀書燈,燈光在他臉上投下黑影。「很好,」他說,「蔓城怎麼樣?」
「我很累了,斯溫先生。我想回房間休息。」
「很高興你能回來,久美子。蔓城是個危險的地方。莎莉的朋友恐怕不屬於你父親希望你交往的那些人。」
「我能回房間去了嗎?」
「你見到了莎莉的朋友嗎,久美子?」
「沒有。」
「真的?你們做了什麼?」
「什麼也沒做。」
「你不該對我們生氣,久美子。我們在保護你。」
「謝謝。我能回房間去了嗎?」
「當然。你肯定非常累了。」
花瓣跟著她走出房間,拎著她的行李,灰色正裝因為坐飛機而打褶起皺。經過大理石胸像的時候,她盡量不抬頭去看,瑪斯-新科的小裝置也許還藏在那兒,但當著斯溫和花瓣的面,她想不出取回裝置的辦法。
屋子裡能覺察到新的動靜,生機勃勃但含糊不清:說話聲、腳步聲、電梯的叮噹運行聲、有人抽馬桶時水管的顫動聲。
她在床腳坐下,盯著黑色大理石的浴缸。紐約的殘存畫面似乎還在視野邊緣浮動;閉上眼睛,她像是又回到了小巷裡,蹲在莎莉的旁邊。莎莉——打發她離開的莎莉——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莎莉,曾經叫茉莉,或者薄霧,或者兩者。她再次認識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墨田川,母親在黑水裡漂浮。她父親。莎莉。
幾分鐘過後,好奇心暫時驅散了恥辱感,她從床上起來,梳理頭髮,穿上瓦楞塑料底的黑色橡膠五趾襪,躡手躡腳地鑽進走廊。電梯門打開,煙臭味撲鼻而來。
她走出電梯,紅臉膛在鋪著藍色地毯的門廳踱步,雙手插在緊身黑西裝的上衣口袋裡。「好,」他挑起眉毛,「需要什麼嗎?」
「我餓了,」她用日語說,「我要去廚房。」
「好。」他說,從口袋裡取出雙手,拉了拉上衣前襟,「會說英語嗎?」
「不會。」她說,徑直走過他,順著走廊向前拐彎。「好。」她聽見他說,聲音頗為急切,但她已經開始在白色胸像背後摸索了。
他拐過彎,她剛好把小裝置塞進衣袋。他不由自主地掃視房間,雙手垂在身旁,姿態讓她忽然想起了父親的秘書。
「我餓了。」她用英語說。
五分鐘後,她帶著一個長得很有英國風味的大橙子返回房間;英國人似乎並不重視水果外形對不對稱。她轉身關上門,把橙子放在黑色浴缸的平台邊緣上,從衣袋裡掏出瑪斯-新科裝置。
「動作快點,」科林漸漸浮現,他一甩額發,「打開外殼,把A/B開關撥到A。新政權有個技術人員,定期掃描尋找竊聽器。改變設定,裝置就不會被認為是監聽設備了。」她按照科林的指點,用發卡撥動開關。
「什麼意思?」她比著口型不出聲地說,「『新政權』?」
「你沒注意到嗎?多了十來號人,還沒算能踏平門檻的訪客呢。好吧,與其說是新政權,不如說是程序升級。你那位斯溫先生很擅長社交,雖說有點偷偷摸摸的。有一段對話是斯溫和特種分部的副主任,估計有很多人願意為之殺人,尤其是前面說的那個政府部門的人。」
「特種分部?」
「秘密警察。斯溫的朋友夠他媽離奇:牛逼宮的角色、東區貧民窟的沙皇、高級警官……」
「牛逼宮?」
「白廳。還有老城的商業銀行家、擬感明星、一兩個昂貴的高級娼妓、毒販……」
「擬感明星?」
「拉尼爾,羅賓·拉尼爾。」
「羅賓·拉尼爾?他來過?」
「就在你匆忙離開後的上午。」
她看著科林透明的綠眼睛:「你說的是真話嗎?」
「是的。」
「你說的一直是真話嗎?」
「據我所知,是的。」
「你是什麼?」
「瑪斯-新科以人格為基礎的生物晶元程序,旨在幫助和輔導身處英國的日本訪客。」他朝久美子使個眼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