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在一個孤獨的地方

簡特利站在那兒,終極形狀在眼睛深處燃燒,他盯著赤裸燈泡的強光,舉著電極網對滑溜說為什麼必須這樣,為什麼必須接上電極,徑直接入灰色物體向擔架上昏迷的男人輸入的天曉得是什麼東西。

他搖搖頭,回想自己是怎麼來到孤狗原的。簡特利以為他的搖頭是拒絕,於是說得越來越快。

簡特利說滑溜你必須進去,說估計幾秒鐘就行,讓他逮住機會抓取數據,然後整理出宏觀模式。這事情滑溜你不會——簡特利說,否則他就自己進去了;他需要的不是數據本身,而是總體形態,因為他認為那東西能引領他走向終極形狀——他追尋了那麼久的宏大命題。

滑溜回想如何步行穿越孤狗原。他害怕科薩科夫綜合征回來找他,害怕他會忘記自己在什麼地方,趴在鏽蝕平原的紅色水坑前喝能致癌的發黏積水。紅色浮渣和伸展翅膀的死鳥漂在水坑裡。田納西來的卡車司機叫他下了公路就向西走,一小時內會見到一條雙車道的柏油路,然後可以搭車去克利夫蘭。這會兒他覺得已經走了不止一小時,他不確定哪個方向是西,這地方讓他神經緊張,垃圾場彷彿是被巨人碾平的礁岩。他看見遠處一道山脊上有個人,他使勁揮手。人影消失了,但他朝那個方向走去,不再盡量繞過水坑,而是蹚水而過。他終於走到那道山脊前,看見它是一架失去機翼的飛機,生鏽的鐵罐埋住了它的半個身子。斜坡上有一道在鐵罐堆里踏出的小徑,他順著爬上斜坡,見到曾經是緊急逃生門的方形開口。他把腦袋探進去,見到數以百計的小腦袋掛在凹面天花板上。他愣住了,在突如其來的暗影中拚命眨眼,直到能夠理解他見到的情景。那些是玩具娃娃的粉色塑料腦袋,尼龍頭髮紮成髮髻,髮髻插在厚厚一層黑瀝青里,娃娃像水果一樣被吊在半空中。還有幾塊邊緣參差的骯髒綠色泡沫塑料板,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東西了,他很清楚自己不想傻站在這兒,搞清楚這裡究竟是誰的地盤。

然後,他向南而行,但自己並不知道,最終發現了工廠。

「我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了。」簡特利說。滑溜看著他緊繃的臉和飽含渴望的雙眼。「永遠也見不到……」

滑溜想起簡特利襲擊他的時候,他如何低頭看著扳手,感覺……唉,雪莉的看法並不正確,那裡確實另有名堂,但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用左手搶過電極網,用右手狠狠一推簡特利的胸口。「閉嘴!他媽的閉嘴!」簡特利撞在鐵桌的邊緣上。

滑溜輕聲咒罵他,摸索著把接觸式真皮電極網貼在額頭和太陽穴上。

接入。

他的皮靴踩著礫石。

睜開眼睛,向下看——黎明時分,平坦的礫石車道,比整個孤狗原都乾淨。他抬起頭,看見車道轉彎,青草和蓬勃樹木背後露出鋪著石板的斜屋頂,屋子有半個工廠那麼大。濕潤的草叢裡有幾尊雕像,離他很近。鑄鐵的麋鹿,白色石料雕刻的殘缺軀體,沒有頭部和四肢。鳥兒在婉轉歌唱,這是唯一的聲音。

他順著車道走向灰色的屋子,因為他似乎只能這麼做。來到車道盡頭,他看見那幢屋子背後有幾幢較小的建築物,再過去是寬闊的草原,幾副滑翔傘固定在地上,免得被風吹走。

童話——他心想——抬頭望著大宅寬闊的石刻屋檐和鑽石形狀的花格玻璃;就像他小時候看的視頻節目。真有人住在這種地方?但這並不是一個地方——他提醒自己——只是感覺而已。

「簡特利,」他說,「快把我弄出去,謝謝。」

他端詳著自己的手背。傷疤,生了根的污垢,斷裂指甲縫裡的黑色油泥。油泥滲透進去,指甲變得柔軟,所以很容易斷裂。

他呆站在那兒,覺得自己傻乎乎的。也許大宅里有人正看著他。「去他媽的。」他說,走上寬闊的石板步道,不知不覺間把步伐變成了他從執事布魯斯樂隊學來的昂首闊步。

大門正中央的嵌板上固定著一個東西:一隻手,小而優雅,握著一個撞球大小的球體——完全是熟鐵鑄造的。手腕有鉸鏈,你可以抓住那隻手向下按。他按了一次,兩次,然後又是兩次。什麼也沒有發生。門把手是黃銅的,多年使用之後,花紋已經磨得快要看不出了。門把手很容易轉動,他推開大門。

豐富的顏色和花紋讓他瞠目結舌。黑色拋光木器的表面,黑色與白色大理石,千百種柔和顏色的地毯,像教堂窗戶似的綻放光輝,拋光銀器,鏡子……他咧開嘴,沉浸在快樂的震驚之中,眼睛從一個新奇景移向另一個,那麼多的東西,他不知道名稱的物品……

「你在找什麼人嗎,傑克?」

一個男人站在巨大的壁爐前,他身穿緊身牛仔褲和白T恤,光著腳,右手拿著一個猶如球莖的酒杯。滑溜詫異地看著他。

「操,」滑溜說,「你就是他……」

男人晃動酒杯里的棕色烈酒,喝了一口。「我猜到非洲小子遲早會搞這麼一手,」他說,「但是啊,朋友,你不像他會選擇的那種幫手。」

「你是那位伯爵。」

「對,」男人說,「我是那位伯爵。你他媽是誰?」

「滑溜。滑溜·亨利。」

男人笑問:「喝點干邑嗎,滑溜·亨利?」他用酒杯指了指一件拋光木傢具,精美的酒瓶擺成一排,每個酒瓶上都用鏈子吊著個銀色小標牌。

滑溜搖搖頭。

男人聳聳肩:「反正也不可能喝醉……請原諒我這麼說,滑溜,但你看著就像一坨屎。我認為你不是非洲小子的手下,沒說錯吧?假如你確實不是,那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

「是簡特利派我進來的。」

「簡特利又是誰?」

「你就是擔架上的那個男人,對吧?」

「擔架上的男人就是我。此時此刻,這個擔架具體在什麼地方?」

「簡特利那兒。」

「那又是哪兒?」

「工廠。」

「工廠在哪兒?」

「孤狗原。」

「我怎麼會出現在這個天曉得是哪兒的鬼地方?」

「非洲小子,他送你來的。還有一個叫雪莉的姑娘,認識嗎?我欠他一個人情,所以他請我收留你一段時間,你和雪莉,她在照顧你。」

「滑溜,你叫我伯爵……」

「雪莉說非洲小子這麼稱呼你。」

「告訴我,滑溜,非洲小子送我來的時候,看上去是不是很慌張?」

「雪莉認為他在克利夫蘭被嚇壞了。」

「肯定是的。這位簡特利是誰?你的朋友?」

「工廠是他的地方。我也住在這兒……」

「這位簡特利是牛仔嗎?鍵盤操控師?我是說,如果你在這兒,那他肯定是技師了,對吧?」

此刻輪到滑溜聳肩了:「簡特利,怎麼說呢?他算個鍵盤藝術家吧。一肚子古怪理論。很難解釋。他接了一組跳線到擔架上你接入的那東西里。剛開始他嘗試用全息投影觀看,但忽然冒出來一個猴子之類的黑影,於是他說服我進來……」

「天哪……唉,算了。你說的那個工廠,是不是在鳥不拉屎的地方?是不是相對而言與世隔絕?」

滑溜點點頭。

「那個雪莉,是雇來的護士嗎?」

「對。有醫技執照,她說的。」

「目前還沒有人來這兒找我?」

「沒有。」

「那就好,滑溜。因為要是有人來找我,又不是我那位愛扯淡的渾球朋友非洲小子,那你們可就遇到大麻煩了。」

「是嗎?」

「是的。聽我說。我要你記住我的話。要是有任何角色在你們這個工廠露面,你們唯一的希望就是把我接入數據網。記住了嗎?」

「你怎麼會是伯爵?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波比。我叫波比。伯爵是我以前的外號,就這麼簡單。你認為你能記住我剛才的話嗎?」

滑溜再次點點頭。

「很好。」他把酒放在擺滿漂亮酒瓶的傢具上。「聽。」他說。敞開的門外傳來輪胎碾過礫石的聲音。「知道那是誰嗎,滑溜?那是安琪拉·米切爾。」

滑溜轉過身。伯爵波比在看外面的車道。

「安琪拉·米切爾?擬感明星?她也在這東西里?」

「表達方式,滑溜,表達方式而已……」

滑溜看見黑色長轎車駛過。「喂,」他說,「伯爵,我是說,波比,你什麼——」

「放鬆,」簡特利說,「往後靠。放鬆,來,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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