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非洲小子

十一月的最後一天,非洲小子前來孤狗原巡遊,為他駕駛古董道奇車的是個白種姑娘,名叫雪莉·切斯特菲爾德。

滑溜·亨利和小鳥正在拆卸組成法官左手的圓鋸,道奇車駛入他們的視野,壓實鋼材的坑窪平原蓄著鐵鏽積水,打著補丁的氣囊掀起棕色的尾跡。

先看見道奇車的是小鳥。他眼神很好,放大十倍的單筒望遠鏡掛在胸口,被各種動物的骨頭和古董黃銅彈殼包圍著。滑溜從液壓手腕上抬起頭,看見小鳥挺直他兩米的身軀,端著望遠鏡,透過工廠南牆的亞光鋼格柵向外眺望。小鳥非常瘦,幾乎皮包骨頭,棕色頭髮用髮膠定型展開——他的綽號就因此而來——與蒼白的天空形成鮮明對比。耳朵以上、腦後和兩側颳得很乾凈,展開的翅膀和流線型的鴨尾頭使得他像頂著一隻沒有腦袋的棕色海鷗。

「哇,」小鳥說,「狗娘養的。」

「怎麼了?」你很難讓小鳥集中精神,而這個活兒實在需要兩雙手配合。

「那個黑鬼。」

滑溜站起身,在牛仔褲的大腿上擦拭雙手,小鳥摸索著從耳後插孔中拔出綠色的五級技師微件,立刻忘記了拆解法官的圓鋸所需的八點伺服校準程序。「開車的是誰?」非洲小子只要能不自己開車,就絕對不會碰方向盤。

「看不清。」小鳥隨手將望遠鏡扔回骨頭和黃銅做的帘子後面。

滑溜走到窗口他的身旁,望著道奇越來越近。非洲小子定期用噴罐修補氣墊車的黑色亞光漆,陰森的色調呼應著巨型前保險杠上焊接的一排鉻合金骷髏頭。有段時間那些空心金屬骷髏頭還安裝了紅色聖誕彩燈充當眼睛;非洲小子最近也許不那麼注重形象了。

氣墊車迴轉駛向工廠,滑溜聽見小鳥慢吞吞地轉身走進暗處,沉重的皮靴刮著塵土和亮晶晶的螺旋金屬碎屑。

滑溜的視線越過窗口最後一塊積灰的碎玻璃,氣墊車在工廠門前落在氣囊上,發出嗡嗡的巨響,掀起排氣的氣流。

他背後的暗處發出叮噹聲響,他知道小鳥躲在擺舊零件的架子後,正在向他們用來打兔子的中國步槍上裝自製消音器。

「小鳥,」滑溜把扳手扔在油布上,「我知道你是個智障的澤西紅脖子,但你非得逮著機會就要提醒我一下嗎?」

「我不喜歡那黑鬼。」小鳥在架子背後說。

「對,要是那黑鬼願意多看一眼,他大概也不會喜歡你。要是知道你抱著槍躲在那兒,他會橫著把槍塞進你的喉嚨。」

小鳥沒有回答。他在澤西的白種邊緣小鎮長大,那兒的居民屁也不知道,最討厭別人知道得比自己多。

「我還會幫他一把。」滑溜拉上棕色舊夾克衫的拉鏈,出門走向非洲小子的氣墊車。

蒙著塵土的駕駛座車窗噝噝放下,露出被琥珀色反光護目鏡遮住一大半的慘白臉龐。滑溜的靴子吱吱嘎嘎地踩著鏽蝕得薄如枯葉的古老鐵罐。駕駛員拉下護目鏡,眯著眼睛打量他;那是個女人,護目鏡掛在脖子上,遮住了嘴唇和下巴。非洲小子多半在另一頭,就算小鳥失心瘋真的開槍,恐怕也打不中他。

「繞過去。」年輕女人說。

滑溜繞過氣墊車,經過鉻合金的骷髏頭,非洲小子那邊的車窗徐徐放下,同樣發出一聽就明白的細微聲音。

「滑溜·亨利,」非洲小子說,呼吸在孤狗原的空氣中凝成白霧,「哈啰。」

滑溜低頭看著他的棕色長臉。非洲小子有一雙淡褐色的大眼睛,瞳孔是貓一樣的垂直狹縫,皮膚猶如拋光的皮革。

「嘿,小子,」滑溜聞到車裡點著熏香,「一向可好?」

「好。」非洲小子的瞳孔變窄,「記得你有次說過,要是我需要幫忙……」

「對。」滑溜說,心中泛起第一絲憂慮。非洲小子在大西洋城救過一次他的命,說服幾條憤怒的漢子,沒有把他扔出一幢摩天大樓焚毀殘骸的四十一層陽台。「有人要把你從高樓上往下扔?」

「滑溜,」非洲小子說,「我要介紹你認識一個人。」

「然後咱們就扯平了?」

「滑溜·亨利,這位好看的女士是雪莉·切斯特菲爾德小姐,來自俄亥俄的克利夫蘭。」滑溜彎腰望向駕駛員。那人一頭亂蓬蓬的金髮,眼睛四周描著油彩。「雪莉,這位是我的親密好友,滑溜·亨利先生。他年輕淘氣那會兒跟著執事布魯斯混,現在他老了,躲在這兒追求藝術理想,明白了吧?很有天賦,明白了吧?」

「就是他製造了那些機器人,」女孩嚼著口香糖說,「你說的。」

「正是這位。」非洲小子推開車門,「你在這兒等著,雪莉寶貝。」非洲小子披著貂皮大衣踏上孤狗原,大衣下擺掃過黃色鴕鳥皮靴的閃亮鞋尖,滑溜瞥見車廂里有什麼東西——繃帶和手術導管之類的東西一閃而過。

「喂,小子,」他說,「車裡是什麼?」非洲小子抬起珠光寶氣的一隻手,示意滑溜跟他走,車門「咣當」一聲關上,雪莉·切斯特菲爾德撳下按鈕關窗。

「要和你談的就是這個,滑溜。」

「我覺得我的請求並不過分。」非洲小子說,靠著一張光禿禿的金屬工作台,裹緊貂皮大衣。「雪莉有醫技執照,她知道她會得到酬勞。好姑娘啊,滑溜。」他使個眼色。

「小子……」

非洲小子的氣墊車裡藏著個男人,不知道是已經死了還是只是陷入昏迷,全身上下接滿了氣泵、點滴袋、導管和擬感設備,包括電池在內的所有東西都固定在古老的合金急救擔架上。

非洲小子帶滑溜回去,給他看氣墊車裡的那個男人之後,雪莉跟著他們走進室內。「這是什麼?」她問,好奇地仰望鐵塔般聳立的法官——好吧,幾乎完整的法官,帶圓鋸的手臂墊著油膩膩的防水布放在地上。假如她有醫技執照——滑溜心想——醫技組織多半還沒有注意到這張執照已經遺失。她至少穿了四件皮夾克,每件都大了幾碼。

「滑溜的藝術品,我不是說過了嗎?」

「那傢伙快死了。他身上一股尿味。」

「導尿管鬆了,」雪莉說,「這東西能派什麼用場?」

「我們不能把他留在這兒,小子,他會死的。你想殺他,去孤狗原隨便找個洞扔進去就行。」

「他不會死的。」非洲小子說,「他沒有受傷,也沒有生病……」

「媽的,那他到底有什麼問題?」

「他陷進去了,親愛的。他正在長途跋涉,需要平靜和安定。」

滑溜的視線從非洲小子移向法官,然後又扭頭看著非洲小子。他想去修理那條手臂。非洲小子請滑溜把那男人藏兩三個星期,留下雪莉照顧他。

「我說不準。那男人,他是你的朋友?」

非洲小子在貂皮大衣里聳聳肩。

「為什麼不把他藏在你那兒?」

「我那兒不怎麼平靜,更不夠安定。」

「小子,」滑溜說,「我確實欠你一個人情,但不是這麼詭異的事情。總而言之,我得做事去了,總而言之,實在太詭異了。再說還有簡特利呢。他去波士頓了,明晚就回來,他肯定不會喜歡這樣。你知道他對人類的看法有多古怪……而且這地方基本上算是他的……」

「他們都把你掛在欄杆外面了,哥們兒,」非洲小子哀傷地說,「你忘了嗎?」

「喂,我記得,當然……」

「你記得不夠清楚。」非洲小子說,「行了,雪莉,咱們走。我可不想在晚上穿過孤狗原。」他從金屬工作台前起身。

「小子,你看……」

「別說了。那時候在大西洋城,我他媽都不知道你叫啥,只是覺得不希望看見一個白小子肝腦塗地,明白嗎?那會兒我不知道你是誰,現在就當還是不知道好了。」

「小子……」

「什麼?」

「好吧。讓他留下。頂多兩個星期。你要說話算數,到時候回來接他,好嗎?你還得幫我擺平簡特利。」

「他需要什麼?」

「葯。」

非洲小子的道奇氣墊車在孤狗原上蹣跚漸遠,小鳥重新出現。他從壓實車輛壘成的露頭岩背後一點一點蹭出來,銹跡斑斑的起皺鐵皮表面還能看見成塊的光亮瓷漆。

滑溜在工廠高處的窗口看著他。方形的金屬框架里裝著回收的塑料片,每一塊的顏色和厚度都各不相同,滑溜的腦袋從一邊側到另一邊,隔著亮粉色的有機玻璃望著小鳥。

「誰住在這兒?」雪莉在他背後的房間里問。

「我,」滑溜說,「小鳥、簡特利……」

「我說的是這個房間。」

他轉身看見她站在擔架和各種附屬設備旁。「那就是你了。」他說。

「這是你的房間?」她望著用膠帶貼在牆上的繪畫:法官、調查員、碾屍者和女巫的概念畫。

「用不著你擔心。」

「你別打什麼歪主意。」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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