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松鼠樹林

飛機的降落地點附近能聽見流水聲。特納能聽見,他在高燒或昏睡中轉動被重力防護網裹住的身體,他聽見流水打在石頭上的聲音,那是最古老的一首歌曲。飛機挺聰明,比得上犬科動物,電路里有著自我隱藏的本能。在天旋地轉的夜晚,某個時刻,他感覺飛機在起落架上搖擺,繼而潛行前進,樹枝蹭著機身,擦過黑色的座艙蓋。飛機爬進深綠色的暗處,屈膝跪下,腹部向下卧倒,機身時而呻吟,時而嘎吱作響,它沉進土壤和岩石之間,彷彿沙地里的蝠鱝。機翼和機身的聚碳酸酯仿生塗層浮現斑點,顏色變暗,模仿斑駁月光下的石塊和森林土壤。最後,它陷入沉默,只剩下小溪在河床里流淌的聲音……

他像機器似的醒來,睜開眼睛,視覺接入大腦,空白,記起左輪手槍準星外給林奇帶去死亡的紅色閃電。頭頂的弧形座艙蓋點綴著仿生塗層模仿的樹木枝葉。蒼白的黎明,流水的聲音。他還穿著歐凱的藍色工裝襯衫。襯衫此刻散發著酸臭的汗味,前一天他撕掉了袖子。手槍夾在雙腿之間,指著噴氣機的黑色操縱桿。重力防護網松垮垮地包著臀部和兩肩。他轉身看見那個女孩——橢圓形的臉蛋,一側鼻孔淌下的鼻血已經干成棕色。她仍舊人事不省,渾身大汗,嘴唇像玩偶似的微微張開。

「我們在哪兒?」

「你提供的降落坐標以南西南十五米,」飛機答道,「你又失去知覺了,我選擇自我隱藏。」

他伸手到耳後,拔掉接面插線,切斷他和飛機的聯繫。他用獃滯的視線掃視機艙,終於找到了手動控制器。伺服系統嗚嗚運行,座艙蓋向上打開,仿生塗層上的枝葉花紋隨之改變。他抬起一條腿放在座艙外面,低頭看著按住座艙邊緣的一隻手。聚碳酸酯塗層模仿了附近一塊灰色岩石的色調;就在他的注視下,塗層漸漸用手掌的顏色繪出那隻手的形狀。他把另一條腿也跨出去,槍忘在了座位上,他滑下去落向泥土和芬芳雜草。他再次沉睡,前額頂著草地,夢到了流水。

他再次醒來,雙手和兩膝著地向前爬,穿過滿載露珠的低矮樹枝。最後他來到一片林間空地,向前跌倒,翻個身,攤開雙臂像是投降。高處有隻灰色小動物從一根樹枝起跳,抓住另一根樹枝晃蕩片刻,然後飛快跑出他的視野。

他一動不動躺在那兒,聽見一個聲音在幾年前對他說話。就這麼躺著吧,放鬆,很快他們就會忘了你,忘了你被灰色、黎明和露水包圍。它們外出覓食,覓食和嬉戲,它們的大腦容不下兩條信息——至少不會長久。他躺著那兒,身旁是他的哥哥,尼龍槍托的溫徹斯特橫放在胸口,呼吸著黃銅和槍油的新鮮氣味,頭髮里還能聞到昨天的篝火。關於松鼠,他的哥哥說得很對。松鼠來了。它們忘了底下補丁牛仔服和藍鋼清晰拼出的死神符號;它們來了,順著樹枝奔跑,停下嗅聞早晨的空氣,特納的點二二響了,一個灰色的小身軀跌落。其他松鼠四散奔逃得無影無蹤,特納把槍遞給哥哥。兩人繼續等待,等待松鼠忘記他們。

「你們就像我。」特納對蹦跳著離開夢境的松鼠說。其中一隻突然在肥胖的後肢上坐下,直勾勾地盯著他。「我每次都會回來。」松鼠跳著跑遠了。「離開荷蘭佬的時候我回來了。飛去墨西哥的時候我回來了。殺死林奇的時候我又回來了。」

他躺了很久,望著成群的松鼠,森林漸漸蘇醒,早晨的陽光溫暖了四周。烏鴉飛近,在半空中轉彎,張開彷彿黑色機械手指的羽毛減速——為了看他是不是屍體。

特納對烏鴉咧嘴一笑,烏鴉振翅飛走。

還沒死呢。

他從低矮的樹枝下爬了回去,看見她坐在駕駛艙里。她身穿斜印著「瑪斯-新科」徽標的白色肥大T恤。T恤前襟有幾小塊菱形的紅色鮮血。她的鼻子又在滴血了。明亮的藍色眼睛,茫然而困惑,眼眶撞成了黃色和黑色,像是異國的妝容。

年輕,他看清了,非常年輕。

「你是米切爾的女兒,」他說,從生物件檔案里找到她的名字,「安吉拉。」

「叫我安琪,」她不由自主地說,「你是誰?我在流血。」她舉起一塊疊起來的紙巾,鮮血將紙巾染成了肉紅色。

「我叫特納。我在等你父親。」他想起了手槍,她的另一隻手在他的視線外,藏在駕駛艙的邊緣之下。「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台地上。他以為他能說服他們,向他們解釋。因為他們需要他。」

「他們是誰?」他向前走了一步。

「瑪斯公司。管理層。他們無法承擔傷害他的代價。對不對?」

「他們為什麼要傷害他?」再一步。

她用紅色的紙巾擦擦鼻子。「因為他把我送了出來。因為他知道他們要傷害我,有可能會殺死我。因為那些夢。」

「那些夢?」

「你認為他們會傷害他嗎?」

「不,不會,他們不會傷害他。我現在要爬上來了,可以嗎?」

她點點頭。他抬起雙手在機身上摸索,終於找到了向內凹陷的手握,仿生塗層顯現的是樹葉、苔蘚和嫩枝……他爬上飛機,來到她身旁,在她的運動鞋旁看見了手槍。「但他自己沒有出來?他等的是他,你父親。」

「不。我們根本不是這麼計畫的。我們只有一架飛機。他沒有告訴你?」她開始顫抖,「他什麼都沒有告訴你?」

「夠多了,」他按住她的肩膀,「他告訴我們的夠多了。你會沒事的……」他把雙腿放進駕駛艙,彎腰,將左輪手槍從她腳邊拿開,找到接面介麵線。他繼續按著她的肩膀,拿起介麵線,插進耳後的插孔。

「告訴我如何擦除你過去四十八小時儲存的全部數據,」他說,「我要銷毀去墨西哥城的路線、你從海岸飛來的過程,所有東西……」

「沒有登記飛往墨西哥城的計畫路線。」電腦的聲音通過聽覺神經直接輸入大腦。

特納盯著那個姑娘,抬起手揉搓下巴。

「那我們要去哪兒?」

「波哥大。」噴氣機調出他們未能抵達的降落地點坐標。

姑娘詫異地看著他,眼皮和周圍的皮膚一樣因為淤傷而變成了黑色。「你在和誰說話?」

「飛機。米切爾有沒有說他認為你要去哪兒?」

「日本……」

「在波哥大認識什麼人嗎?你母親在哪兒?」

「沒有。她應該在柏林。我對她沒什麼了解。」

他擦除了飛機的存儲庫,銷毀康洛伊裝載的程序,其中包括:從加州飛來的路線、行動現場的身份識別數據和一套飛行計畫,本來會帶他們飛往去波哥大市中心外三百公里的一條跑道……

遲早會有人找到這架飛機。他想到瑪斯的軌道偵察系統,懷疑他命令飛機運行的潛行規避程序到底能有多少用處。他可以把噴氣機當破爛賣給魯迪,但魯迪恐怕不想被卷進來。就此而言,只是帶著米切爾的女兒在農場現身,魯迪就會被徹底拖進漩渦。可是,為了他現在最需要的那些東西,除此之外他無處可去。

他們要步行四小時,走的是他隱約記得的林間小徑和雜草叢生而蜿蜒崎嶇的兩車道柏油路。在他眼中,樹木和以前不一樣了,但他隨即想起自從上次回來,它們又生長了多少年。每隔一段固定的距離,兩人就會經過一個曾經架起電話線的木杆斷樁,它們如今埋在懸鉤子和金銀花的草叢裡,而電話線早就被扯下來提煉燃料了。蜜蜂繞著路邊的野花嗡嗡飛舞。

「我們要去的地方有食物嗎?」女孩問,白色運動鞋的鞋跟拖著擦過久經風霜的柏油路面。

「當然,」特納說,「要多少有多少。」

「我現在最想要的是水。」她從晒黑的面頰上撩起一縷棕色散發。特納注意到她越走越瘸,每次放下右腳就要皺一下眉頭。

「你的腿怎麼了?」

「腳踝。不太對勁。好像從超輕型飛機跳下來的時候扭了。」她做個鬼臉,繼續先前走。

「咱們可以休息一下。」

「不用。我想去那兒,隨便哪兒都行。」

「休息一下。」他抓住她的手,領著她走到路邊。她咬牙皺眉,但還是在他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伸直右腿。

「好大一支槍,」她說。這會兒熱起來了,風雪衣只能脫掉。他光著上身系好槍套,外面穿著沒有袖子的工裝襯衫,下擺掛在褲子外面飄蕩。「槍管底下為什麼是那個樣子,像眼鏡蛇的腦袋?」

「那是夜間戰鬥用的瞄準裝置。」他俯身檢查她的腳腕。腳腕明顯腫了起來。

「真不知道你還打算這麼湊合著走多久。」他說。

「你經常在夜間作戰嗎?槍戰?」

「不。」

「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他抬頭看著他。「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尤其是最近。我在等你父親。他想換個公司,為其他人工作。他未來的老闆僱傭我和另外幾個人,幫他結束他的舊勞動合同。」

「但那份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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