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巴瑞城

根據母親的東芝機器顯示,他昏迷了大概八個小時。醒來後他望著機器積灰的正面,大腿底下壓了個硬東西。小野-仙台操控台。他翻個身。陳舊的嘔吐物臭味。

再一眨眼,他在浴室里,不確定自己是怎麼進來的,他穿著衣服轉動水龍頭。他對著自己的臉又是撓又是挖又是摳,感覺像是戴了張橡皮面具。

「出什麼事了?」什麼壞事,什麼大事,但他不確定是什麼。

濕衣服一件一件扔在浴室的瓷磚地上。他終於走出來,到水槽前撩開遮住眼睛的濕頭髮,看著鏡子里的那張臉。波比・紐馬克,沒問題。

「不,波比,問題。有問題……」

他用毛巾裹著肩膀,滴著水穿過狹窄的走廊來到卧室,這個楔形的小房間位於公寓的最裡面。他走進房間,全息色情單元亮了起來,六個姑娘綻放笑容,欣喜若狂地對他拋媚眼。她們似乎站在房間的牆壁外,位於粉藍色的視覺空間之中,牙齒雪白的笑容和緊緻的年輕肉體亮如霓虹。其中兩個走上前,開始撫摸自己的身體。

「停。」他說。

聽到指令,投影單元自動關閉;夢幻姑娘紛紛消失。這東西原先屬於林・華倫的哥哥,姑娘們的髮型和服裝過時得有點可笑。你可以和她們聊天,讓她們對自己和彼此做各種事情。波比記得他十三歲的時候愛上了布蘭迪,就是穿著藍色橡皮緊身褲的那個。如今他留著這些投影主要因為它們能為簡陋的卧室提供空間感。

「他媽的出事了。」他說,套上黑色牛仔褲和一件還算乾淨的襯衫。他搖搖頭,「什麼事?他媽的是什麼事?」線路電涌?核裂變管理局搞什麼鬼名堂?也許他企圖入侵的資料庫不知怎麼崩潰了,或者遇到了另一個方向的攻擊……但他有印象自己遇到了什麼人,某個……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懇求地展開手指。「操。」他說。手指攥成拳頭。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剛開始是某個巨物——某個超級巨物——越過賽博空間向他伸出手,然後是那個女孩的印象。棕發,苗條,蹲在什麼地方,黑夜明亮得奇怪,充滿星辰和風。可是,他的意識一轉過去,那個印象就悄然溜走了。

餓了,他穿上涼鞋,走向廚房,用濕毛巾擦著頭髮。穿過客廳的時候,他看到小野-仙台的「運行」指示燈在地毯上對他眨眼。「哦,該死。」他站在那兒,倒吸一口涼氣。機器還連接著。難道還沒斷開他企圖攻佔的資料庫?他們能判斷出他沒死嗎?他不清楚,但有一點他很確定,那就是他們對他已經知根知底。他懶得麻煩,所以沒裝能阻止反查的斷路器和擾流器。

他們有了他的地址。

他忘了飢餓,轉身衝進浴室,從透濕的衣物里找到信用晶元。

他有210新日元藏在多比特螺絲刀的中空塑料手柄里。螺絲刀和信用晶元塞在牛仔褲口袋裡,他套上最舊最沉重的一雙靴子,從床底下挖出沒洗過的衣物。他找到一件有十幾個口袋的黑色帆布上衣,其中一個口袋是橫貫背包的大口袋,算是個一體式背包。枕頭底下有一把橙色手柄的日本重力彈簧刀,他塞進上衣左袖靠近袖口的一個窄口袋。

他離開卧室,夢幻姑娘咔噠一聲亮起:「波比,波——比,回來玩呀……」

客廳里,他從東芝機上拔出小野-仙台的插頭,捲起光纖塞進衣袋。電極組也一樣,他最後把小野-仙台塞進上衣的背包。

窗帘還拉著。他感到一陣新鮮的愉悅感。他要離開了。他必須離開。他已經忘記了他與死神擦肩而過時產生的那點可憐巴巴的喜悅。他小心翼翼地分開窗帘,只拉開拇指寬的一條縫,向外張望。

臨近傍晚。再過幾個小時,黑沉沉的龐然安置公寓就將亮起第一盞燈。大操場像水泥大海般卷過,安置樓群在對岸升起,巨大的建築物覆蓋著一層亂糟糟的翻建溫室陽台、鯰魚魚缸、太陽能熱水器和無處不在的鐵絲天線,筆直的線條因此變得柔和。

「一天兩次」會在上面睡覺,那是波比從未見過的一個世界:最低收入的生態建築世界。「一天兩次」下來做生意,交易對象多半是巴瑞城的熱狗人,然後爬回樓上。波比始終覺得上頭看著挺不賴,夜晚的陽台上有那麼多事情在發生,木炭燃燒的紅點之間,幼兒身穿內衣像猴子似的扎堆玩耍,小得幾乎難以分辨。有時風向變化,飯菜的香味被吹過大操場,有時候你能看見超輕型飛機從巍然高處屋頂的某個秘密國度滑翔起飛。還有一百萬個音箱播放的節拍混雜成團,音樂的波浪在風中搏動,時有時無。

「一天兩次」從不談論他的生活和他住在哪兒。「一天兩次」只談生意,社交話題僅限女人。聽「一天兩次」說女人,波比前所未有地想離開巴瑞城,而波比知道他只能靠生意離開。不過現在他需要另一種掮客,因為事態已經完全超出他的能力範圍。

「一天兩次」也許能告訴他發生了什麼。那個資料庫周圍不該有任何致命防禦系統。「一天兩次」幫他挑了那個地方,然後租給他闖空門所必需的軟體。「一天兩次」願意收購他偷到的任何東西。因此「一天兩次」肯定知情。至少知道點什麼。

「我連你的號碼都沒有啊,哥們。」他對安置樓群說,放下窗帘。要不要給母親留個信?寫張字條?「管他的,」他對背後的房間說,「老子走了。」他出門走向樓梯,「永遠。」他踢開一扇防火門。

大操場看上去挺安全,只有孤零零一個掃街人光著上身和上帝吵得火冒三丈。波比遠遠繞過清潔工,清潔工又是叫又是跳,還對空劈掌。掃街人的頭上和光腳上有血跡,看髮型搞不好是額葉幫。

大操場是中立區域,至少理論上如此,額葉幫與哥特幫是鬆散的聯盟關係。波比和哥特幫關係相當鐵,但身份上保持獨立。對獨立人士來說,巴瑞城殺機四伏。掃街人憤怒的胡言亂語漸漸消失在背後,他心想:幫派至少能建立一定的結構。如果你是哥特幫的成員,那麼被休閑幫砍死就能說得通了。也許背後的邏輯很荒謬,但好歹存在規則。可是,獨立人士會死得毫無理由,把身體交給腦幹的掃街人可以砍死你,從紐約遠道而來的漫遊殺人狂也可以砍死你——就像去年夏天那位「陰莖收集者」老兄,他用塑料袋隨身攜帶戰利品……

波比從他出生那天起(至少他這麼覺得)就想給這片土地繪製地圖。這會兒他走在路上,背包里的賽博空間控制台一下一下撞擊脊骨,似乎也在催他快逃。「出來啊,『一天兩次』,」他對龐然聳立的安置樓群說,「給我滾出來,等我到利昂那兒的時候你也在,好不好?」

「一天兩次」不在利昂那兒。

利昂那兒空無一人,除非你願意把他也算在內,他正忙著用一根拉直的回形針探究壁掛式轉換器的內部秘密。

「你怎麼不去找個榔頭他媽的把它砸得聽你使喚?」波比問,「跟你這麼亂捅一氣沒啥區別。」

利昂從轉換器上抬起頭。他估計四十來歲,但也很難說。他似乎不屬於任何一個種族,更準確地說,在特定的燈光下,他所屬的種族只有他一個人。他的面部骨骼大量增生,不反光的黑色捲髮猶如鬃毛。在波比過去兩年的生活中,他在地下室的私人俱樂部扮演著一個固定角色。

利昂獃獃地盯著波比,一雙眼睛能讓你失去勇氣,珠光灰的瞳孔疊著一絲透明的橄欖色。利昂的眼睛讓波比想起牡蠣和指甲油,這兩樣都是你不怎麼願意和眼睛聯繫在一起的東西。那個顏色怎麼看都像酒吧高腳凳的坐墊。

「我是說你那麼戳,修不好東西。」波比不太自在地解釋道。利昂緩緩搖頭,然後繼續研究他的設備。人們花錢來這兒,是因為他能從線路網上盜用影頻和擬感信號,運行巴瑞城居民平時花不起錢訪問的程序。交易在裡屋完成,你還可以「捐錢」買酒水,其實就是純粹的俄亥俄私釀,但加了點利昂搞到的工業級合成橙汁。

「我說,呃,利昂,」波比又開口道,「今兒個見過『一天兩次』沒?」

那雙可怕的眼睛再次抬起來,打量波比的時間實在有點長,「沒。」

「昨晚呢?」

「沒。」

「前天晚上呢?」

「沒。」

「哦,好吧,謝謝。」盤問利昂毫無意義。說實話,理由不止一個。波比看了一圈寬敞而昏暗的房間,望著擬感設備和沒有點亮的影頻顯示器。俱樂部位於地下室內,所在的大樓商住兩用,住戶都是單身人士,商業是琳琅滿目的輕工業。隔音很好,在外面很難聽見音樂聲。很多個夜晚,他離開利昂這兒的時候,腦袋裡灌滿了噪音和藥丸,外面的寂靜彷彿有魔力的真空,穿過大操場回家的路上他的耳朵嗡嗡直響。

他有差不多一個小時,然後哥特幫的人就會陸續出現。等哥特幫的數量足夠拆家做生意,拆家就會出現,他們大部分是安置區的黑人,也有市區或其他城郊來的白人。沒什麼比無所事事坐著等生意的拆家更可憐了,因為這意味著你沒有參與任何活動,因此真正搶手的拆家來利昂這兒都不是為了純粹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