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迷光行動 15

「你是想打破我的紀錄嗎?」平線問。「你又腦死了一回,五秒鐘。」

「等會兒。」凱斯按下虛擬感受開關。

她蹲在黑暗之中,手掌按在粗糙的混凝土上。凱斯凱斯凱斯凱斯。她眼內的數碼顯示屏上不斷閃現他的名字,那是冬寂在告訴她,他已經接入進來。「不錯。」她說。她抬起身,合攏雙掌,指關節咔咔作響。「你怎麼去了這麼久?」

時間到了 莫利 現在。

她用舌頭緊緊抵住下面的門牙。一顆門牙微微一動,激活了她的微通道放大系統,黑暗中混亂的光子被轉換成電子脈衝,她身周粗糙的混凝土牆開始泛出幽幽的白光。「好了,親愛的。咱們出去玩玩。」

她的藏身之處是一條修理通道。她推開一道已經發灰的精緻黃銅柵欄,爬了出來。他看見她的胳膊和雙手,上面又是那身擬態外套。他能感覺到塑料外套下面那熟悉的緊身皮衣。她的胳膊底下吊著一條帶子,她站起身,拉開外衣拉鏈,碰到一把塑料槍柄。

「嘿,凱斯,」她無聲地說,「你在聽嗎?給你講個故事……我曾經有過這麼一個男孩。你有點像……」她轉過身打量這條走廊。「約翰尼,他叫約翰尼。」

走廊有低矮的穹頂天花板,兩側排放著幾十個古色古香的紅木展櫃,與那弧形的牆壁格格不入,好像被人專程搬了進來,卻又遺忘在這裡。走廊里每隔十米裝著已經生鏽的黃銅燈具,投下白色的光暈。地面起伏不平,凱斯隨著她一路走下去,才發現地下亂七八糟地鋪著幾百張小地毯,交錯堆疊,將地面變成一片手工羊毛織造的柔軟表面。

莫利對那些柜子和裡面的物品全不留心,他只能透過她隨意的掃視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偶爾閃過的陶器,古老的武器,一樣扎滿了生鏽鐵釘的不知是什麼的東西,還有破舊的掛毯……

「我的約翰尼,他是很聰明,很有靈氣的一個孩子。他原來是在『記憶道』上的,專門窩藏贓貨,人家付錢給他,把數據藏在他腦子裡的晶元上。我遇見他的那個晚上,日本黑幫正在追殺他,我幹掉了他們的殺手。其實只是碰巧而已,但我畢竟幫了他的忙。那以後我們就很親密了,凱斯。」她的雙唇幾乎紋絲不動,「我們弄了個超導量子干擾裝置,可以讀出他儲存過的所有東西,存進磁帶,然後去整他以前的客戶。我去做討債的打手。我很幸福。凱斯,你幸福過嗎?他是我的。我們一起做事。我們是同夥。我遇見他的時候,剛離開那傀儡屋八個星期……」她停住了,轉過一個大彎,繼續前行。兩壁仍然排滿油光水滑的木櫃,櫃面的顏色如同蟑螂的翅膀。

「我們親近,甜蜜,一切順利,好像誰也奈何不了我們。他們過不了我這關。我想,日本黑幫還是想整死約翰尼,因為我殺了他們的人,因為約翰尼騙了他們。他們真他媽的有耐心啊,就和蜘蛛一樣,和禪修的蜘蛛一樣耐心。他們等了一年又一年,給我們足夠的時間去過美好人生,於是我們能失去的就會更多。

「那時我不懂這些,就算懂也不會怕。那時我還年輕,年輕的時候總以為自己與眾不同。後來我們掙夠了錢,考慮洗手不幹,也許去歐洲吧。我們都不知道去那兒幹嗎,那裡沒什麼事情可干,但我們在瑞士太空銀行的賬戶里有的是錢,還有一間塞滿玩物和傢具的小窩,鬥志早就消磨殆盡。就在這個時候,他們出現了。

「他們派來的第一個人很火爆。前所未見的神經反應速度,身上的各色各樣的植入體夠十個普通打手用。第二個人,怎麼說呢,像個和尚。是個克隆人,全身都是冷血殺手的細胞,放射出一種死亡的寂靜氣息……」她的聲音弱下去,前面的走廊一分為二,兩邊的樓梯一模一樣,通向下方。她選擇了左邊一條。

「我小時候住在貧民窟裡邊。在哈得孫河旁邊,那裡的耗子,因為化學毒素的影響,天,真是夠大,跟我差不多個頭了。有天晚上,一隻耗子一直在地板下面掏來掏去。天亮的時候,有人找來了一個老頭,他臉上有幾道疤,眼睛裡都是血絲。他拿著一個油膩的皮卷,就是用來包鋼質工具防止生鏽那種。他攤開包袱,裡面是一隻舊手槍和三枚子彈。那老頭裝了一枚子彈,在貧民窟里來回走動,我們都退到牆邊。

「他低著頭,雙臂抱在胸前,來來回回地踱步,好像完全忘記了自己有槍。他專心傾聽耗子的動靜,我們一口氣都不敢出。老頭走一步,耗子就動一動。耗子動一動,他再走一步。就這麼過了一個小時,他好像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槍,把槍指向地板,笑了一笑,扣動扳機。然後他就又捲起包袱走了。

「後來我爬到下面去看過,那耗子雙眼之間有個窟窿。」她看著走廊兩邊整整齊齊排著的緊閉的門。「第二個人,來殺約翰尼的那個,就像是這個老人。他年紀不大,但是很像那老人,殺人的方式像。」走廊變寬了,面前是一盞巨大的懸吊式水晶燭台,最低處幾乎要觸及地板。地板上是地毯的汪洋大海在溫柔地起伏。莫利走進大廳,水晶燈丁零作響。「左邊第三道門。」她眼裡的顯示屏上閃出。

她轉向左邊,避開那倒懸的水晶樹。「我只見過他一面,在回家的路上。他剛從我們家出來。我們住在改造的廠房裡,很多新住客都是感網公司的。那地方的保安設施本來就不錯,我又加了不少重量級的配置,讓它滴水不漏。我知道約翰尼在上面。這個小個子走出來,我們眼神交會,他一個字也沒說,而我看見他,就明白了。樸素的小個子,樸素的衣服,完全沒有驕矜之氣,十分謙和。他看了我一眼,坐進一輛人力三輪。我明白了。我跑到樓上,約翰尼坐在窗戶邊的椅子上,嘴巴微微張開,好像想起什麼事情,要說話的樣子。」

她面前是一塊古老的雕花門板,用泰國柚木製成,似乎被人攔腰砍斷後裝進這低矮的門洞里。一條盤龍圖案下方裝著一隻原始的不鏽鋼機械鎖。她跪下來,從衣服裡面掏出一個裹得緊緊的黑色麂皮小包裹,從裡面選出一根細針。「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找到過一個值得在乎的人。」

她把細針塞進鎖孔,咬著下唇,悄無聲息地試探著。她眼光迷濛,金色的門板在眼中一片模糊,似乎完全靠觸感在工作。大廳里悄無人聲,凱斯傾聽著那懸掛式水晶燭台輕輕碰撞的聲音。燭台?迷光別墅和他的期待完全背道而馳。他記起凱西講的那個有池塘和睡蓮的城堡,記起那頭像悠揚念出的3簡的文字。一座朝向內里生長的建築。迷光別墅像是一間教堂,帶著微微的霉味和微微的香氣。泰西爾-埃西普爾家族的人們在哪裡?他本以為會看見一間整齊的蜂巢,看見裡面各種按部就班的活動,可是從莫利的眼睛裡看見的卻全然不同。她的獨白讓他不安;她從來沒有跟他講過那麼多自己的事情。除了那天晚上在那個隔間里的故事之外,她幾乎像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她閉上雙眼,凱斯感覺到一聲輕微的咔嗒聲。他想起那傀儡妓院門上的磁性鎖,他用的晶元明明不對,門卻打開了。就像那架無人駕駛微型機,像那隻機器園丁一樣,都是冬寂乾的。那間傀儡妓院的門鎖系統同樣隸屬於自由彼岸的保安系統。但人工智慧卻無法直接控制這裡的簡單的機械鎖,一定需要某種遙控器械或是人工的協助。

她睜開雙眼,把那細針放回麂皮包,仔細捲起塞回口袋裡。「你大概和他有點像,」她說,「你們天生就是要冒險的。在千葉城我就看出來,你換個地方可以更上一層樓。有時候人只是運氣不好,只能從底層干起。」她站起身,伸伸懶腰。「你知道嗎,泰西爾-埃西普爾派來追殺吉米——那個偷了頭像的盜賊——的人,肯定和日本黑幫派來殺約翰尼的人很相似。」她從吊在胳膊上的槍套里取出箭槍,調到全自動模式。

她伸手去推門。凱斯震驚於這扇門的醜陋:那曾經美麗的門板被殘忍地攔腰鋸斷了才塞進來,方方正正的形狀與這光滑的弧形混凝土甬道也格格不入。這扇門和那些古怪的展櫃、那盞巨大的水晶燭台一樣,被從外面搬上來,強行安插在這裡,卻全不搭調。他想起了3簡的文章,想像著他們從重力阱里運來這所有的裝飾品,以期為這棟巨大的建築增添血肉,強迫症一樣填滿了所有的空間,企圖營造一種家族形象。他想起那破碎的蜂巢,想起那些沒有眼睛的生物在裡面蠕動……

莫利握住雕龍的一根前腿,門輕輕打開。

門後面是個逼仄的小房間,比衣櫃大不了多少,弧形的牆邊有一排灰色的鋼質工具櫃。燈自動亮起,她關上身後的門,走到柜子旁邊。

她眼內的晶元閃現出「左邊第三排」字樣。那是冬寂疊加在她的時間顯示上的信息。「往下第五個。」她卻先打開了最上面的抽屜,很淺,空無一物。第二個抽屜也是空的。第三個抽屜比較深,裡面放著灰暗的焊料珠子,還有一件棕色的小東西,形狀好似人類的指骨。第四個抽屜裡面是一本濕嗒嗒的,法日雙語的過時說明書。在第五個抽屜里有一件沉重的帶裝甲手套的真空服,她在衣服後面找到了那把鑰匙,像一枚已失去光澤的黃銅硬幣,邊上鑲著一條短短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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