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迷光行動 14

小型列車以每小時八十公里的速度衝過隧道。凱斯雙眼緊閉。他剛才沖了個澡,本來感覺好多了,一低頭,卻看見雪白的地磚上有粉色的水流過。那是皮埃爾的血。他把早飯都吐光了。

紡錘尖漸漸變窄,重力越來越小,凱斯的胃又開始翻騰。

愛洛爾和他的小車等在船塢旁。

「凱斯,先生,出大事了。」他的耳機里傳來微弱的聲音。他用下巴點點音量控制鍵,隔著頭盔的聚碳酸酯面板看看愛洛爾。

「愛洛爾,咱得去加維號。」

「成。系好安全帶,先生。不過加維號被劫持了。那艘遊艇,來過的,又回來了。跟馬克斯-加維號完全對接了。」

「圖靈警察?他們來過?」凱斯爬上車架子,繫上安全帶。

「日本遊艇。之前送包裹來的……」

是阿米塔奇。

馬克斯-加維號映入他的眼帘。它緊緊靠在一艘昆蟲狀飛船的灰色胸口,那艘光可鑒人的飛船有加維號的五倍長,伸出的抓臂暴露在真空的陽光底下,被加維號斑駁的外殼襯托得清晰異常。一條淺色的波紋狀舷梯從飛船內伸出,繞過拖船的引擎,蓋住了後氣密門。這場景看起來頗為猥褻,卻不覺色情,只是捕食的昆蟲,又像是黃蜂,又像是蜘蛛。

「馬爾科姆怎麼樣?」

「馬爾科姆沒事,還沒人下去咧。遊艇司機跟他說,叫他莫緊張。」

他們繞過那條灰色飛船,凱斯看見一團日文字底下那清晰的白色大字:埴輪號。

「這情形不大好,老兄。我覺得咱可能該拍拍屁股溜號了。」

「馬爾科姆也這麼說,先生。不過加維號這副樣子可溜不了多遠。」

凱斯從前氣密門進入加維號,取下頭盔,馬爾科姆正對著無線電用方言飛快地嘰里呱啦。

「愛洛爾已經回搖滾號去了。」凱斯說。

馬爾科姆點點頭,嘴裡還沒停。

凱斯從他滿頭飛舞的小辮兒上爬過去,脫下太空服。馬爾科姆戴著一對亮橙色耳機,閉上了眼睛,皺起眉頭專心傾聽。他穿著條破破爛爛的牛仔褲和一件剪掉了袖子的綠色尼龍舊外套。凱斯把紅色三洋太空服塞進儲藏吊網裡,爬進了重力網。

「瞧瞧那隻鬼魂怎麼說,」馬爾科姆說,「那電腦找你好半天了。」

「上邊那玩意兒里是誰?」

「上回來過那日本娃。現在還加上你的阿米塔奇先生,從自由彼岸跑出來了……」

凱斯把探頭戴在頭上,接入網路。

「南方人?」

網路空間里,他看見代表錫金那隻鋼鐵收割機的粉色圓球。

「孩子,你到底在幹嗎?我這聽到的消息都夠嚇人的。保坂電腦連上了你老闆船上一架同樣的電腦,跑得歡著呢。你招上圖靈警察了哈?」

「對,但他們已經被冬寂幹掉了。」

「呃,那也擋不了多久。他們在這人多著呢,會前仆後繼的。我賭他們在這片網路區塞了不少操控台,就跟屎堆上的蒼蠅一樣。凱斯,你老闆說開干。他說行動,現在就行動。」

凱斯敲出自由彼岸的坐標。

「凱斯,讓我來……」網路空間在模糊與清晰之間切換,平線做出的一系列跳躍之精密、迅捷與準確讓凱斯滿懷嫉妒。

「操,南方人……」

「嘿,孩子,你真是沒見識。我現在連手都沒有!我活著的時候比這還要快!」

「就是那裡了哈?左邊那個綠色大方塊?」

「沒錯。泰西爾-埃西普爾股份公司的核心數據。這堵冰牆是他們那兩位和藹可親的人工智慧造出來的,我瞅著跟軍方水平差不離。真他媽頂級的冰牆啊,暗無天日,還滑不留手,只要瞧你一眼,就能把你腦子都烤焦。咱再靠近一步,丫就會把追蹤器從咱屁股塞進去再從耳朵冒出來,然後跟泰埃董事會報告你的鞋碼多大,老二多長。」

「這真不太妙,對吧?我是說,圖靈警察已經找上它了。我看咱們可能應該趕緊撤。我可以帶你走。」

「真的?你不是扯淡?你不想看看那個中國來的程序能幹嗎?」

「呃,我……」凱斯瞪住泰埃的綠色冰牆,「操。好,咱就干。」

「插進去。」

「嘿,馬爾科姆,」凱斯退出網路說,「我大概要一直戴著電極過八小時。」馬爾科姆又在抽煙,船艙里煙霧縹緲。「所以我沒法去前頭……」

「沒問題,先生。」錫安人幾個跟斗翻到前面,在一個拉鏈網袋裡翻出一卷透明管子,還有一樣密封在無菌包的東西。

他管這叫得克薩斯尿套。凱斯覺得難受死了。

他把來自中國的病毒程序插進電腦,略微猶豫了一下,隨即一插到底。

「好了,」他說,「咱開干。馬爾科姆,聽我說,要是這兒情況變得太不對勁,就抓住我的左手腕,我能感覺到的。否則就照保坂電腦指令辦,行不?」

「成,先生。」馬爾科姆又點燃一根鴉片煙。

「還有,打開空氣濾清機。我可不想讓這破玩意兒干擾我的神經遞質。我自己那葯的後勁兒就夠難受的了。」

馬爾科姆笑起來。

凱斯再次接入網路。

「老天爺啊!」平線說,「看看,看看。」那來自中國的病毒在他們身周伸展開來,一層層透明的色彩不斷變換組合,成為一個多姿多彩的龐然大物,聳立在他們頭頂,不斷吞噬著網路中的虛空。

「娘哎。」平線說。

「我去看看莫利。」凱斯切換到虛擬感受上。

自由落體。那種感覺就像在清澈無比的水中下潛,似在下墜,又似在上升。那條寬闊甬道用的是來自月球的混凝土,甬道內每隔兩米便亮著一圈白色霓虹燈。

他們之間的連接是單向的,他沒法和她交談。

他切換回來。

「孩子,這軟體可真兇殘,簡直是有史以來最拉風的玩意兒。這天殺的居然可以隱身!我剛租了泰埃冰牆左邊四個跳躍點外那個小粉盒子二十秒鐘,來看看咱們的樣子。看不見。我們根本不存在。」

凱斯在泰西爾-埃西普爾冰牆周圍的網路空間里搜尋了一陣,才找到那個粉色結構。那是個普通的商業結構。他朝那邊走近了一些。「也許它壞掉了。」

「有可能,但我看不像。咱們這寶貝兒可是軍方貨色,還是新款,根本完全不留痕迹。哪怕有一點點跡象,別人馬上就能辨認出這是中國來的突襲,可壓根兒沒人注意到我們。恐怕連迷光里的兄弟們都不曉得。」

凱斯注視著迷光別墅光禿禿的外牆。「嗯,」他說,「這是好事,對吧?」

「也許。」思想盒又發出似是而非的笑聲,那種感覺讓凱斯皺起眉頭。「孩子,我又幫你看了看這狂十一。界面非常友好,只要咱在觸發端,它簡直禮貌熱心得不得了。英文也講得挺好。你有沒有聽說過慢病毒?」

「沒。」

「我聽說過一回,那會兒它還只是個構思。咱這狂病毒剛好就是這玩意兒。慢病毒不會簡單地鑽個洞往冰牆裡塞東西,它會和冰牆慢慢交互,慢到冰牆本身都毫無知覺。狂病毒邏輯內核的外殼就這麼偷偷摸進目標,一路產生突變,變得和冰牆結構一模一樣。然後咱就咬住對方,主程序切入,圍繞著冰牆邏輯不斷交流,在對方覺得不對勁之前就已經和它變成連體嬰了。」平線笑起來。

「我真希望你今天別那麼歡樂,老兄。你那笑聲讓我渾身發毛。」

「真慘,」平線說,「俺這死人也需要笑啊。」凱斯按下虛擬感受開關。

隨即摔進一堆金屬與灰塵之中,掌根從光滑的紙面上滑過,身後嘩啦啦倒下一片。

「來,」芬蘭人說,「放鬆點兒。」

凱斯躺在一堆泛黃的舊雜誌上,身下那些誘人的封面女郎們露著雪白的牙齒,在「都市全息」招牌的微光里對著他甜蜜微笑。他躺在地上,在舊雜誌的氣味中慢慢平靜下來。

「冬寂。」他說。

「沒錯,」芬蘭人在他身後說,「你說的沒錯。」

「滾。」凱斯揉著手腕坐起來。

「別啊,」芬蘭人從牆邊成堆的廢品中走出來,「這樣對你更好,老兄。」他從口袋裡掏出帕塔加斯雪茄,點燃一支,古巴煙草的香氣頓時充滿了整個店面。「難道你覺得我應該在網路里找你,把自己搞成一片燃燒的叢林?你不會錯過那邊的事兒。這裡一個小時,外邊也才一兩秒鐘。」

「難道你從來沒想過,你老是用熟人的形象出現,會讓我很抓狂?」他站起來,撣掉黑色牛仔褲前面的白灰,轉身看看落滿塵灰的窗戶和緊閉的大門。「外面是什麼樣子?是紐約嗎?還是啥也沒有?」

「呃,」芬蘭人說,「就跟那棵樹一樣,你知道那個故事吧?森林裡一棵樹倒下,卻沒人聽見。」他露出大板牙,噴出一口煙。「你可以出去溜達一圈看看。一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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