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儒勒·凡爾納大道的午夜 09

馬克斯-加維號拖船外形像一隻鋼鼓,長九米,直徑兩米。馬爾科姆按下航行鍵,船身吱呀晃動起來。凱斯躺在彈性重力網裡注視著錫安人強健的背影,東茛菪鹼讓他迷迷糊糊。他吃藥本來是想減輕空適征癥狀,可對他那經過改造的身體,藥物里的抗暈成分卻完全不起作用。

「咱們到自由彼岸需要多久?」莫利在馬爾科姆旁邊的重力網裡問。

「久不了,咱估計。」

「你們用不用『小時』計算?」

「妹妹,時間,就是時間,你知道啥意思?辮子——」他搖搖滿頭小辮,「井井有條,兄弟,咱到自由彼岸的時候咱就……」

「凱斯,」她說,「你在錫安那麼久,接入網路,還念念有詞的,有沒有試著聯繫咱們在伯爾尼的朋友?」

「朋友。」凱斯說,「沒錯。沒,我沒聯繫他。不過說到這個,當初在伊斯坦布爾倒是有件好玩的事。」他把希爾頓酒店裡那些電話的事情告訴她。

「天。」她說,「就這麼錯過個機會。你為什麼掛電話?」

「誰知道到底是誰的電話。」他沒說真話,「那只是個合成語音……我不知道……」他聳聳肩。

「不是因為你害怕了,哈?」

他又聳聳肩。

「現在聯繫它。」

「什麼?」

「現在。至少,跟平線說說這事。」

「我葯勁還沒過呢。」他一邊抗議,一邊還是伸手去拿電極。他的操控台、保坂電腦以及一台克雷牌高清顯示器固定在馬爾科姆的位置後面。

他調整好電極位置。馬克斯-加維號中心是一台四四方方的俄國造空氣濾清機,巨大而陳舊,印著西里爾字母的貼紙上蓋滿了花花綠綠的塗鴉,有拉斯塔法里教的符號,錫安獅,還有黑星航班的標誌。馬爾科姆的飛行設備全噴上了艷粉色的漆,有些沾到顯示器和讀數屏上,又被人用刀片刮掉。船頭氣密門的密封圈上到處是張牙舞爪的透明填塞劑,如同工藝粗劣的假海藻。他在馬爾科姆身後看過去,中央屏幕上是對接顯示:一條由紅點組成的線代表了拖船的軌跡,自由彼岸則是一個斷斷續續的綠圈。他看著那條紅線延長出去,生出一個新的紅點。

他接入網路。

「南方人?」

「怎麼?」

「你試過黑人工智慧嗎?」

「當然。我平線了。第一回。我當時在網路里玩得有點兒高,在里約大商務區,那兒到處都亮著,大生意,跨國公司,巴西政府亮得就像棵聖誕樹……就是瞎逛,你知道吧?然後我發現了一個方塊,大概在我上邊三層。我就爬上去試了試。」

「視覺效果什麼樣?」

「白色方塊。」

「你怎麼知道那是個人工智慧?」

「我怎麼知道?老天爺,那是我見過最密的冰牆。還能是什麼?就連巴西軍隊都沒那種冰牆。反正我退出了網路,叫電腦去查。」

「然後呢?」

「它在圖靈名冊上面。人工智慧。在里約的主機所有權屬於一個法國佬公司。」

凱斯咬住下嘴唇,遙望著東部沿海核聚變管理局所在的平原之外,神經電子網路上那無窮盡的虛空。「南方人,泰西爾-埃西普爾?」

「泰西爾,沒錯。」

「後來你又回去了?」

「當然。我是個瘋子。想試著穿透一下。到了第一層,沒了。我的小弟聞到皮膚燒焦的味兒,把電極扯掉了。那冰牆真他媽惡毒。」

「你的腦電圖平線了。」

「嗯,就變成傳奇了,對吧?」

凱斯退出網路。「操。」他說,「你以為南方人是怎麼變平線的?就是想摸進一個人工智慧。太好了……」

「繼續。」她說,「你們兩個聯手應該無堅不摧,對不對?」

「南,」凱斯說,「我想去看看伯爾尼的一個人工智慧。你能不能想出個理由不去?」

「沒有,除非你特怕死。」

凱斯敲出瑞士銀行區的位置,網路空間晃動起來,變得模糊,隨後再次凝聚成形。東部沿海核聚變管理局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形狀齊整的瑞士商業銀行。他再次敲出伯爾尼的位置。

「上去。」思想盒說,「會很爽的。」

他們沿著光網層層上升,一點藍光在上面閃爍。

這就是了,凱斯想。

冬寂是一個簡單的白色方塊。極度簡單的外形,昭示著極度複雜的內里。

「看起來不咋樣,對吧?」平線說,「你倒是試試,動動它。」

「我進去查探一下,南方人。」

「請便。」

凱斯在操控台上輸入離方塊只有四個格點的位置。空白外壁高高矗立在他面前,隱隱透出內里閃動的陰影,似乎有上千名舞者在這張巨大的磨砂玻璃背後飛旋。

「它知道我們來了。」平線說。

凱斯又敲了一下操作台;他們前進了一個格點。

方塊表面上顯現出一個灰色圓圈。

「南方人……」

「撤,趕緊。」

那片灰色區域鼓了起來,變成一個圓球,離開方塊。

凱斯拚命敲出「極速倒退」幾個字,操控台的邊緣似乎在咬嚙著他的手掌。他們落入一個豎井,周圍是瑞士銀行的微光。他抬頭看去,圓球顏色越來越深,不斷逼近。墜落。

「拔線。」平線說。

黑暗如鐵鎚般砸落。

冷冷的鋼鐵氣味與冰塊一起撫摩著他的脊背。

晦暗的銀色天空之下是一片霓虹的叢林,裡面有許多的臉孔,是那些海員、騙子、娼妓……

「凱斯,你說說,你他媽的在幹什麼,你發什麼瘋?」

脊柱下半段傳來疼痛,一波又一波毫不停歇……

他被濛濛細雨打醒,廢棄的光纖纏住了他的雙腳。遊戲廳的聲響如海水沒頂而來,退下,又再度襲來。他翻身坐起來,抱住自己的腦袋。

遊戲廳背後的貨倉門裡都是潮濕破碎的夾板,水從一座破爛的遊戲機底座上滴下來。遊戲機側面印著粉紅色和黃色的流線型日文字母,早已褪色。

他抬起頭,看見一扇煙熏火燎的塑料窗,閃著微弱的熒光。

他的背很痛,脊椎很痛。

他站起來,撩開眼前濕漉漉的頭髮。

發生了什麼事……

他摸摸口袋,卻找不到一分錢。他顫抖起來。他的外套在哪裡?他一直找到遊戲機後面,最後終於放棄。

他看看仁清街上的人群,猜想這是周五。一定是周五。琳達可能在遊戲廳里。她可能會有錢,至少會有煙……他一邊咳嗽,一邊絞掉襯衫前襟上的雨水,朝遊戲廳門口擠過去。

全息影像在各種遊戲的喧囂聲中閃動,重重鬼影疊在擁擠的人群之上,遊戲廳里充斥著汗味與無聊的緊張氣息。一個海員穿著白色T恤,在坦克戰遊戲機上向波恩丟下一顆核彈,炸出一片天藍色的亮光。

她在玩「巫師的城堡」,正處劣勢,灰色眼睛周圍的黑色眼線都已暈掉。

他伸出一隻胳膊摟住她,她抬起頭,笑了。「嗨,你還好吧?身上好像濕了。」

他吻了吻她。

「你搞得我遊戲打輸了。」她說,「混蛋,你看看。這是第七層地牢,我被天殺的吸血鬼抓住了。」她遞給他一支煙。「你看起來挺慘。你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

「你高了,凱斯?又喝酒了?吃了鄒的葯?」

「可能吧……你上次見我是多久前?」

「嘿,你逗我玩吧?」她凝視著他,「是吧?」

「不是。有點失憶。我……我在巷子里醒過來的。」

「可能有人把你打昏了,寶貝。錢都還在嗎?」

他搖搖頭。

「這就對了。你要找地方睡覺嗎,凱斯?」

「我想是吧。」

「那就來吧。」她拉起他的手,「咱們去給你買杯咖啡,吃點東西。帶你回家。嗨,見到你真好。」她捏了捏他的手。

他笑起來。

破裂的聲音。

世界的中心在變換。遊戲廳凝固住,又晃動起來……

她不見了。沉重的回憶落下來,如同一根硅條驟然插入腦後,所有記憶瞬間衝進腦中。她走了。他聞到血肉燒焦的味道。

穿著白色T恤的海員不見了,靜悄悄的遊戲廳里空無一人。凱斯慢慢轉過身,弓著肩膀,露出牙齒,不由自主地握緊雙拳。空無一人。遊戲機邊上懸著一張皺巴巴的黃色糖紙,飄落下來,躺在被人踐踏過的煙頭和塑料杯之間。

「我本來有一支煙。」凱斯看著自己緊握的雙拳說,「我本來有一支煙,一個姑娘,和一個睡覺的地方。狗娘養的,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迴音飄在空洞的遊戲廳里,飄過兩邊成排的遊戲機,漸行漸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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