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購物之旅 04

凱斯坐在廠房裡,前額上的帶子里包著皮膚電極,望著頭頂隔柵里透下來的稀疏陽光,裡面飛舞的塵埃。顯示器一角在倒計時。

牛仔不需要虛擬體驗,他想,因為那只是肉身的玩具。他知道自己的電極和虛擬體驗機的塑料頭環本質上沒區別,也知道網路空間其實是超級簡化版的人類感覺神經中樞,至少看起來是這樣,但仍覺得虛擬體驗只是放大肉體感受,毫無意義。而且市面上賣的虛擬體驗都經過編輯,塔麗・伊姍若是頭痛起來,你也感覺不到。

顯示器嗶嗶作響,兩秒倒數提示。

那個新開關用一條細細的光纖接到了他的仙台上。

一,二,……

網路空間從那些基點展開。很順滑,他想,但還不夠。還需要再提高……

他打開了那個新開關。

他驀然落入另一具肉體之中。網路消失了,一波聲音與色彩襲來……她正穿行於一條擁擠的街道,路邊的減價軟體攤上用塑料片寫著價錢,無數擴音器里傳出不同的音樂片段。尿味,浮塵味,香水味,烤蝦餅味。有那麼幾秒鐘,他驚惶地想控制她的身體,卻毫無作用。他迫使自己接受這種被動感,在她眼睛後面做一個乘客。

她的眼鏡似乎完全沒有消減陽光,不知道植入的放大器是否進行了自動補償。左眼視野下方有藍色的字元閃爍,顯示時間。真是招搖,他想。

她的肢體語言錯亂,行動風格也很怪異,分分鐘都像要撞到人,可那些人卻總會在她面前融化,閃開,給她留出空間。

「你好嗎,凱斯?」他聽到,也感覺到她在說話。她把一隻手伸進夾克里,用指尖環繞住溫暖絲衣里的乳頭。那種感覺讓他屏住呼吸。她笑起來。但他們之間的連接是單向的,他無法應答。

兩個街區後,她穿梭在「內存巷」的邊緣。凱斯一直想讓她的眼睛去看那些他熟識的路標,這種被動感讓他開始煩躁。

他按下開關,瞬間切換到網路空間。他穿過紐約公共圖書館原始的冰牆,不由自主地點數這裡的漏洞。隨後又切換回她的感覺中樞,回到肌肉的搖曳之中,回到清晰而明亮的感受之中。

他發現自己在想著她,那個將感受分享給他的人。他對她有多少了解呢?他知道她也是職業人士;知道她和他一樣,以自己的謀生方式存在於世。他知道她醒來時在他身上運動的模樣,知道他進入她身體時兩人的呻吟,知道她事後喜歡喝黑咖啡……

她的目的地是「內存巷」邊那些怪異的軟體出租商場之一。那裡一片寂靜,毫無聲息。中央大廳周圍環繞著鋪面,年輕的顧客們大概不過十幾歲,左耳後似乎都植入了碳介面,但她的注意力不在他們身上。櫃檯上陳列著數百條細長的彩色微軟硅條,包裝在白紙板上的透明橢圓泡泡里。莫利走向南牆下的第七間店面。櫃檯里的光頭男孩雙眼無神,耳後的介面中伸出十幾根硅條。

「拉瑞,在嗎?」她站到他面前。男孩的眼睛開始聚焦。他坐起身來,用骯髒的指甲從介面中拔出一根亮紅色的硅條。

「嗨,拉瑞。」

「莫利。」他點點頭。

「我有個活給你的朋友,拉瑞。」

拉瑞從紅色運動衫的口袋裡掏出一隻扁平塑料盒打開,裡面已經有十幾根硅條。他把手上的硅條也小心放進槽中,猶豫了一下,選了一條較長的亮黑色晶元,麻利地插入腦中。他眯起眼。

「莫利帶了人,」他說,「拉瑞不喜歡。」

「嘿,」她說,「我不知道你這麼……敏銳。厲害。得花好多錢才能這麼敏銳。」

「我認識你嗎,女士?」他臉上又出現了那種空白的表情。「你要買軟體?」

「我要找現代黑豹。」

「莫利,你帶了人。它告訴我了。」他拍拍黑色晶元。「還有別人在用你的眼睛看東西。」

「那是我的合作夥伴。」

「讓你合作夥伴離開。」

「拉瑞,我有活給現代黑豹。」

「女士,你說什麼?」

「凱斯,下線吧。」她說,他碰了碰開關,瞬間又回到網路之中。在平靜的網路空間中,軟體商場的影像還留存了幾秒鐘。

「現代黑豹,」他取下電極,對著保坂電腦說,「五分鐘簡述。」

「已準備好。」電腦說。

他沒聽過這名字。這是新事物,是他去千葉城之後才出現的。斯普羅爾年輕人里的潮流一向是以光速蔓延,整個亞文化可以在一夜之間興起,經歷兩周的繁榮,隨後徹底消亡。「開始。」他說。保坂電腦已經查遍了能查的圖書館、雜誌和新聞。

簡述從一張彩色照片開始。一張男孩的臉,深色眼睛,人工雙眼皮,蒼白削瘦的臉頰上爆出眾多粉刺,好像被人剪下來,貼在了一面牆的背景上。畫面凍結了許久才開始動,男孩的動作帶著種優雅的邪惡,好似扮演捕獵者的啞劇演員。他穿著緊身的連體衣,上面的抽象圖案酷似背後的磚牆,身體幾乎難以分辨。仿生聚合碳。

鏡頭切換到紐約大學社會學系的弗吉尼亞・蘭巴利博士,屏幕上閃現出粉紅色的字元,是她的名字、系別和學院。

「他們嗜好隨機的超現實暴力行為,」一個聲音說,「觀眾們可能難以理解,您為何堅持說這種現象不屬於恐怖主義?」

蘭巴利博士微笑起來。「恐怖主義者總會在某個時間點停止對傳媒完形的操縱。這個時候暴力很可能已經升級,但從此往後,恐怖主義者便成為傳媒完形的一部分。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恐怖主義與傳媒有著天然的聯繫。現代黑豹與其他恐怖主義者的區別恰恰就在他們的高度自我認知,他們能夠覺悟到恐怖主義行為與其最初的社會政治意圖被媒體高度分離……」

「跳過。」凱斯說。

看過這段簡介兩天後,凱斯初次見到了一位現代黑豹。他覺得現代黑豹就是他十幾歲時盛行的「大科學家」組織的當代版。斯普羅爾內隱藏著一種少年DNA,將眾多短暫存在的小眾異端規則編碼流傳下去,並在詭異的時刻再複製出來。現代黑豹是「大科學家」的硅條版。如果當年有這種技術,「大科學家」們也都會有頭部介面,裡面塞滿硅條。風格最重要,而他們的風格是一致的。黑豹們是僱傭兵,愛惡作劇,是虛無主義的技術狂熱者。

出現在房間門口的是個叫安傑羅的男孩,帶來芬蘭人的一盒碟片,說話細聲細氣。他的臉是一整塊移植皮,用膠原蛋白和鯊魚軟骨多聚糖生成,光滑而醜陋,在凱斯所見過的自選手術成果中,算是最噁心的之一。安傑羅笑起來,露出某種大型動物的銳利犬齒,凱斯反倒鬆了口氣。牙蕾移植。這個他見過。

「你不能讓這些小蠢貨擠到代溝那邊去了。」莫利說。凱斯點點頭,全神貫注於感網公司的冰牆模式。

這才是他。是他的意義,他的自我,他的存在。他忘了吃飯,雖然莫利把米飯和壽司盒子留在了長桌一角。他不願意去上廁所,哪怕化學馬桶就在房間角落,離操作台只有幾步。他試探可能的缺口,繞過明顯的陷阱,畫出穿過感網公司冰牆所需採用的路線,屏幕上的冰牆反覆成形。這是堵優秀的冰牆。絕妙的冰牆。他躺在那裡,胳膊枕在莫利肩膀下面,透過天窗的鋼柵注視著紅色晨曦,冰牆的模式仍在燃燒。他醒來看見的第一樣東西,就是它那彩虹般的像素迷宮。他連衣服都懶得穿,爬起來便接入網路。他在高速運轉,在工作,完全忘記了時間。

有時候,尤其是莫利帶著黑豹兵團出去偵查的時候,千葉城的影像會在夢裡再次洶湧而來,他會看到那些臉龐,看到仁清街上的霓虹。曾經夢見琳達・李,他帶著困惑醒來,想不起她是誰,對他曾經有什麼意義。終於想起來這一切以後,他接入網路,連續工作了九個小時。

侵入感網公司的冰牆一共花了九天時間。

凱斯給阿米塔奇看行動計畫。「我說過一周時間,」阿米塔奇嘴裡這麼說,卻掩飾不住滿意之情,「你倒花了這麼久。」

「少來,」凱斯笑眯眯地看著顯示屏,「這活幹得漂亮,阿米塔奇。」

「沒錯,」阿米塔奇承認,「但別被沖昏了頭。和你的終極敵手相比,這只是遊戲廳里的玩具。」

「愛你,貓媽媽。」現代黑豹的聯繫人低聲說。在凱斯的耳機里,他的聲音只是調製過的靜電聲。「亞特蘭大,布魯德。可以行動。行動,聽到了嗎?」莫利的聲音稍微清晰一些。

「唯命是從。」黑豹們用新澤西的鐵網天線,把聯繫人發出的擾頻後信號發到曼哈頓上空,地球同步軌道上的一隻「基督王之子」衛星上。他們把整個行動都當成一次繁複的惡作劇,就連通訊衛星的選擇都好像別具深意。轉發莫利信號的是一隻一米直徑的傘狀天線,粘在一座和感網大廈差不多高的黑色玻璃銀行大樓頂上。

亞特蘭大。這個辨識碼很簡單。從亞特蘭大到波士頓到芝加哥到丹佛,每五分鐘一個城市。如果有人成功攔截了莫利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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