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購物之旅 03

家。

家就是波亞,是斯普羅爾,是波士頓亞特蘭大都市軸心。

若是畫一張數據交換頻率地圖,巨大屏幕上的一個像素代表一千兆位元組,曼哈頓和亞特蘭大會亮成一片純白,隨後開始閃爍,數據交換速度隨時會超出這個模擬程序的負載,這張地圖即將如超新星一般爆發。要降低亮度,加大比例尺。每個像素一百萬兆位元組。要到每秒一億兆位元組後,才能分辨出曼哈頓中城的一些街區,和亞特蘭大老城中心周圍上百年的工業園區輪廓。

凱斯從夢中醒來。夢裡全是機場,全是面前莫利的黑色皮衣,一路走過日本成田機場,荷蘭史基普機場,法國奧利機場……他看著自己在天亮前一個鐘頭,從某個售貨亭買了瓶扁塑料瓶裝的丹麥伏特加。

在斯普羅爾鋼筋混凝土的根基底下,有一列火車頂著陳腐的空氣在隧道中前進。火車悄無聲息地滑過磁懸浮軌道,推動著空氣在隧道中鳴唱,頻率從低音一直衰減到次聲波。他躺在房間里,震動傳過來,乾燥的拼木地板縫隙中,塵土飛揚起來。

他睜開眼,看見莫利一絲不掛地躺在嶄新的粉色記憶棉床墊另一邊。陽光從煙灰熏染過的格柵天窗里透下來。天窗中間有半平米的玻璃被換成了硬板,粗大的灰色電纜從上面垂到離地幾厘米的地方。他側身躺著,注視著她的呼吸,她的胸脯,她的腰線如戰鬥機一般強韌而光滑,勻稱身軀上的肌肉如舞者一般,全無一絲贅肉。

房間很寬闊。他坐起身來。除了寬大的粉色床墊和床墊旁兩隻一模一樣的嶄新尼龍包,房間里空無一物。四壁空空,也沒有窗戶,只有一扇漆成白色的鋼鑄防火門,牆上刷了一層又一層白色乳膠漆。這是間廠房。他認識這樣的房間和這樣的建築;這裡的住戶介於藝術家和罪犯之間。

他到家了。

他把腳放到地板上。木頭地磚有的已經掉落,剩下的也已鬆脫。他的頭在痛。他記起阿姆斯特丹的另一個房間,在老城區數百年的舊房子裡面。莫利從運河邊帶了橙汁和雞蛋回來。阿米塔奇執行秘密任務去了,他們倆單獨走過廣場,來到達姆拉克大街上一間她熟識的酒吧。而巴黎已是模糊的夢境。購物。她帶他購物去了。

腳邊嶄新的黑牛仔褲已經皺皺巴巴,他站起來穿上牛仔褲,跪在尼龍包旁邊。他先打開了莫利的包,裡面有整齊的衣服和一堆貌似很昂貴的小玩意兒。另一隻尼龍包里塞滿東西:書,磁帶,一隻模擬感受操作台,掛著法國和義大利商標的衣服。他都不記得自己買過這些。他在一件綠色T恤下面看見了一隻扁平的包裹,用回收紙包得很精緻。

他拿起包裹,包裝紙破開了,一隻閃亮的九角星落下來,直扎進木板地面。

「這是紀念品,」莫利說,「我發現你老是盯著這東西看。」他轉過身,看見她盤腿坐在床上,睡意盎然地用酒紅色指甲撓著肚子。

「等下會有人來給這個地方做加密設施。」阿米塔奇站在敞開的門外,手中拿著一把古老的磁性鑰匙。莫利從包里取出一隻小小的德國爐子,正在煮咖啡。

「這事我就能幹,」她說,「我的工具綽綽有餘。紅外掃描儀,嘯叫器……」

「不,」他邊關門邊說,「我要這裡絕對保險。」

「隨你便。」她的深色網眼T恤扎在寬鬆的黑色棉布褲里。

「你當過兵嗎,阿米塔奇先生?」凱斯坐在那裡,背靠著一堵牆問。

阿米塔奇身高和凱斯相當,但他的寬肩加上挺拔的站姿好像把門全堵上了。他穿著一身深色的義大利西裝,右手拎著一隻黑色軟牛皮公文包,特種部隊的耳環已經不見了。他五官英俊,面無表情,是美容院里常見的一款,將十幾年前電視里最常見的面部特徵保守地組合在一起,配上淺色的眼睛,更像是一張面具。凱斯有點後悔自己的問題。

「我的意思是,很多軍人最後都做了警察或是公司保安。」凱斯不安地接下去。莫利遞給他一杯滾燙的咖啡。「你讓人對我胰臟動了手腳,像是警察常用的套路。」

阿米塔奇關上門,穿過房間,站到凱斯面前。「凱斯,你是個幸運的孩子。你應該感謝我。」

「是嗎?」凱斯呼嚕呼嚕吹著咖啡。

「你本來就需要一對新胰臟。我們給你買的那副可以讓你免受藥物依賴性之苦。」

「多謝,但是我喜歡有依賴性。」

「很好,因為你又有了種新的依賴性。」

「為什麼?」凱斯抬起頭。阿米塔奇微笑起來。

「你體內有十五個毒素袋,分布在各大動脈內壁上。袋子在不斷溶解,很慢,但還是在溶解。每一個袋子里都有一顆真菌毒素。你對它的效力並不陌生。就是你前老闆在孟菲斯對你用的那種。」

凱斯對著那張微笑的面具眨了眨眼。

「凱斯,你的時間足夠完成我要你做的事,但僅止於此。完成任務後,我會給你注射一種酶,讓袋子在不破裂的情況下脫落,然後給你換一次血。若非如此,那些袋子就會徹底溶化,你會和剛遇到我們的時候一樣。所以,凱斯,你需要我們。你對我們的需要,和我們從貧民窟里把你撈出來那時候比,一點也沒變少。」

凱斯抬頭看看莫利。她聳聳肩。

「去把貨運電梯里的箱子搬上來。」阿米塔奇將那把磁性鑰匙遞給他。「去吧。你會開心的,凱斯。就像在聖誕節的早晨。」

夏天的斯普羅爾,商場里人潮洶湧,如風吹草動。那片肉身的流水裡偶有購物需求激起的漩渦,又在滿足後流去。

他與莫利並排坐在乾涸的混凝土噴泉池邊,無窮無盡的一張張臉龐在細碎的陽光里從他面前流過,如同他的生命重演。先是一個眼窩深陷的小孩,一個手垂在身側隨時準備動手的街頭男孩,然後是一個少年,紅色眼鏡下的面容平靜而神秘。凱斯記起十七歲的時候,在玫瑰色晚霞籠罩之下,那場安靜的屋頂上的搏鬥。

他挪動身子,感覺到黑色薄牛仔褲下面的混凝土粗糙而涼爽。仁清街的刺激已經消逝,這裡有不一樣的環境,不一樣的節奏,這裡瀰漫著快餐、香水和新鮮汗水的味道。

而他的網路操控台,那隻小野-仙台「網路空間7號」還在那間廠房裡等著他。他們離開時房間里散落著幾何形狀的白色泡沫塑料,揉皺的塑料膜和數百隻小泡沫粒。阿米塔奇讓凱斯過目了幾樣東西:一隻小野-仙台,一架明年上市的最昂貴的保坂電腦,一台索尼顯示器,十幾張企業級別的冰光碟,一架博朗牌咖啡機。凱斯點頭後他便離開了。

「他去哪裡了?」凱斯曾經問過莫利。

「他喜歡酒店。大酒店。最好盡量靠近機場。我們逛街去吧。」她穿上一件有十幾個奇形怪狀口袋的舊工裝背心,拉上拉鏈,又戴上一副巨大的黑色塑料太陽鏡,完全遮住了她植入的反光鏡片。

「你以前就知道毒素這爛事?」他在噴泉旁問她。她搖搖頭。「你覺得是真的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怎樣都有用的。」

「你有辦法找出真相嗎?」

「沒有,」她說,舉起右手擺擺,讓他噤聲,「那鬼東西太小,掃描不出來。」她再次搖搖手指,讓他別急。「況且你反正也沒多在乎。我看見你愛撫那仙台操控台,老兄,那簡直是色情。」她笑起來。

「那他對你使了什麼手段?他怎麼讓打工女郎就範?」

「職業榮譽感,寶貝,僅此而已。」又一個噤聲的手勢。「我們去吃早飯,好嗎?吃雞蛋,吃真正的培根。可能會吃死你,因為你在千葉城吃那種再造磷蝦食品已經太久了。沒錯,來,咱們坐地鐵進曼哈頓,吃頓真正的早餐。」

玻璃管上,死氣沉沉的霓虹燈拼出大大的「都市全息」,上面落滿塵灰。凱斯剔著門牙中間卡住的一絲培根。他已經不再問她去哪裡和為什麼;她每次都只是戳戳他的胸膛,或做個噤聲的手勢。她一路給他講當季流行風向,講體育新聞,講一出他聞所未聞的加州政治醜聞。

他環顧著這條荒涼的死胡同,一片報紙從路口滾過去。大概因為那些穹頂建築的重疊和空氣對流,東區的風總是這麼詭異。凱斯透過窗戶,凝視著那塊死氣沉沉的招牌。這是她的斯普羅爾,不是他的斯普羅爾,他想。她帶他去了十幾家前所未見的酒吧和俱樂部,通常點點頭就能搞定生意。她在維護自己的交際網。

「都市全息」招牌後面的陰影中,有什麼東西在動。

那扇門是瓦楞板做的。莫利在門口飛快地做了一連串手勢,他只看出了一個大拇指掃過食指尖的動作,那是「現金」的意思。門朝里打開,她帶著他走進去,裡面一股塵土味。兩邊都是亂七八糟的廢品,一直堆到牆邊,靠牆的書架上放著皺皺巴巴的簡裝書。廢品堆像是金屬和塑料扭結而成的真菌,從地里長出來,有時能從中分辨出些零散物件,但很快又變得模糊:一台插滿斷頭真空管的破舊電視機內膽;一塊破碎的衛星天線;一隻塞滿鏽蝕合金管的棕色纖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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