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傷心千葉城 02

在棺材旅館住過一年之後,千葉希爾頓飯店二十一樓的房間看起來碩大無朋。這是半間套房,有十米長,八米寬。在小陽台的玻璃推拉門邊,矮几上的白色博朗牌咖啡機霧氣升騰。

「喝點咖啡。你很需要咖啡的樣子。」她脫下黑色夾克,箭槍用黑色尼龍肩帶套著,掛到胳膊下面。她穿著一件灰色無袖套頭衫,兩肩都是鋼拉鏈。是防彈衣,凱斯一邊想著,一邊把咖啡倒進鮮紅的杯子里。他的四肢都僵硬無力。

「凱斯。」他抬起頭,初次見到了那個男人。「我叫阿米塔奇。」他的深色浴袍前襟一直敞到腰間,露出寬闊無毛肌肉賁起的胸膛和平坦堅實的腹部。他眼睛的藍色淡到同漂白粉一般。「太陽已升起,凱斯。今天是你的幸運日,孩子。」

凱斯一揚胳膊,那人輕鬆閃避,滾燙的咖啡灑在仿米紙的牆上,棕色的漬印順著牆面流下。他看見那人左耳垂上的猙獰金環。特種部隊。那人微笑起來。

「凱斯,喝你的咖啡。」莫利說。「沒什麼事,但在阿米塔奇說話之前,你哪兒也不能去。」她盤腿坐在真絲沙發上,開始拆卸箭槍,卻連看都不用看一眼。她的兩隻鏡片看著他走到桌邊,又盛了一杯咖啡。

「凱斯,你太年輕了,不記得那次戰爭了吧?」阿米塔奇用大手摸摸自己的棕色短髮,手腕上有一條粗大的金色手鏈在閃爍。「列寧格勒,基輔,西伯利亞。你們是我們在西伯利亞發明的,凱斯。」

「什麼意思?」

「『哭拳行動』,凱斯。你聽過這個名字。」

「挺爽的,對吧?想用病毒程序燒掉那個俄國節點。沒錯,我聽說過這事。無人生還。」

他感覺到空氣突然變得緊張。阿米塔奇走到窗邊,望向東京灣對岸。「不對。凱斯,有一個小組最後回到了赫爾辛基。」

凱斯聳聳肩,啜了口咖啡。

「你是個網路牛仔。你用來侵入工業銀行的那些軟體原型都是為『哭拳行動』開發的。是為了攻擊位於基倫斯克的那個電腦節點。每個編組一架『夜翼』微型飛機,一位駕駛員,一個網路操控台,一個牛仔。我們用的病毒叫『鼴鼠』。鼴鼠系列是第一代真正的侵入程序。」

「破冰程序。」凱斯端著紅杯子說。

「『冰』是個簡稱,它的全稱是『反侵入電子器件』。」

「問題是,先生,我現在根本不是牛仔,我覺得我該走了……」

「我在場,凱斯。我親身經歷了你們這種人的發明過程。」

「你跟我和我這種人屁關係都沒有,夥計。你只不過有錢雇得起昂貴女殺手,把我弄到這裡來。我再也不可能用網路操控台,不管是為你還是為別人。」他走到窗邊,看看下面。「我現在住在那裡。」

「我們的資料顯示,你在街上胡搞亂來,好讓一條街的人趁你不備殺了你。」

「資料?」

「我們建立了一個詳細的模型。我們花錢查過你所有的假名記錄,用軍用軟體進行總結。你有自殺傾向,凱斯。我們的模型標明你在外邊只能活一個月。而我們的醫學預測是你在一年內需要換胰臟。」

「『我們』。」他注視著那雙淡藍色的眼睛。「誰是『我們』?」

「如果我告訴你,我們可以復原你損毀的神經,你覺得怎樣,凱斯?」在凱斯的眼中,阿米塔奇突然變成一尊沉重的金屬雕像,紋絲不動。他知道了,這是一場夢,他很快便會醒來。阿米塔奇再也不會說話。凱斯的夢永遠是以這樣凝固的畫面收尾,現在,這一場夢也該醒了。

「你覺得怎樣,凱斯?」

凱斯看向東京灣對岸,渾身顫抖。

「我覺得你純屬胡扯。」

阿米塔奇點點頭。

「那麼我要問問你的條件。」

「和你過去見過的那些差不多,凱斯。」

莫利坐在沙發上說:「阿米塔奇,讓他睡一會兒。」箭槍的零件攤在絲綢沙發上,像一張昂貴的拼圖。「他快崩潰了。」

「講條件,」凱斯說,「現在。就是現在。」

他仍在顫抖。無法自制地顫抖。

那家無名診所陳設豪華,幾座簡潔的亭台之間以小小的方形花園隔開。他還記得這裡,他在千葉城遍尋診所的第一個月就曾經來過。

「凱斯,你在害怕。你真的很怕。」那是一個周日的下午,他和莫利站在庭院里,旁邊是幾塊白色巨石,一叢翠竹,以及黑色礫石鋪成的波浪。一個金屬大螃蟹模樣的園丁正在照料竹子。

「會成功的,凱斯。你不知道阿米塔奇都有什麼東西。他要給這些搞神經的一個程序,讓他們知道怎麼修復你,還要付錢給他們。他會讓他們領先競爭對手三年。你知不知道這值多少錢?」她拿大拇指勾住皮褲的皮帶扣,蹬著棗紅牛仔靴搖搖晃晃,那尖尖的靴頭上包著墨西哥亮銀。她的鏡片是空洞的水銀色,看他時如同昆蟲眼睛一般平靜。

「你是街頭武士,」他說,「你給他打工多久了?」

「兩個月吧。」

「之前呢?」

「跟別人干。打工女郎,你知道吧?」他點點頭。

「真有意思,凱斯。」

「什麼有意思?」

「我好像認得你一樣。他給我看過你的資料。我知道你是什麼人。」

「你不了解我,妹妹。」

「你沒事的,凱斯。絆倒你的不過是霉運而已。」

「他呢?他怎麼樣,莫利?」機器螃蟹在礫石波浪上蜿蜒而行朝他們爬來,那青銅外殼彷彿來自千年以前。到了離她靴子一米開外的地方,它發射出一道光線,然後停下來分析數據。

「凱斯,我最先考慮的,永遠是自保。」那隻螃蟹轉向避開,但她還是一腳踢中它,銀色靴頭敲在蟹殼上,那玩意兒仰面朝天落在地上,但很快又靠著青銅肢翻了身。

凱斯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腳尖在礫石曲徑上拖來拖去,滿身找煙。「在你襯衫里。」她說。

「你想回答我的問題嗎?」他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皺巴巴的頤和園,她替他點著,那薄薄的德國鋼質打火機彷彿手術台上的器具。

「嗯,我可以告訴你,這人肯定是要做什麼。他從不曾有過現在這麼多錢,而且越來越多。」凱斯發現她嘴角有些緊張。「或許,或許是有什麼東西要做他……」她聳聳肩。

「這是什麼意思?」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們不知道自己是為誰,還是為什麼東西在工作。」

他注視著那對鏡子。周六的早晨,他離開希爾頓,回到廉價旅館睡了十個小時,然後沿著港口警戒圈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看圍欄外的海鷗盤旋。她沒有跟蹤他,至少他沒有發現。他避開了「夜之城」。他在棺材旅館裡等阿米塔奇的電話。現在,周日的下午,在這個寧靜的庭院里,這個女孩在他面前,有一副體操運動員的身體和一雙魔法師的手。

冷冷的鋼鐵氣息。寒意撫過他的脊柱。

他迷失在那片黑暗之中,顯得如此渺小,雙手漸漸冰冷,在電視屏幕般的天空那頭,身體的影響漸漸淡去。

有人在說話。

黑色火焰隨後卷上他神經的枝杈,一種無以名狀的痛苦……

挺住。不要動。

拉孜出現了,還有琳達・李,魏之,羅尼・鄒,有那片霓虹森林中的上百張面孔,海員,騙子,妓女。那片有毒的銀色天空在圍欄之外,在腦殼的禁錮之外。

媽的,你不能動。

那天空中刺啦的靜電慢慢消失,變得像網路一般毫無色彩。那一刻他瞥見了那飛鏢,瞥見了他的星星。

「停下,凱斯,我要找到你的靜脈!」

她跨坐在他胸脯上,一隻手裡拿著支藍色的塑料注射器。「你要是不躺平了,我他媽就割破你喉嚨。你身體裡面還全是內啡肽抑製劑。」

他醒過來,黑暗中的她伸展四肢躺在他身旁。

他的脖子如同細小樹枝一般脆弱。脊柱中段源源不斷地發出疼痛訊號。各種影像依次浮現,好像閃動的蒙太奇,有斯普羅爾的高樓,破爛的富勒穹頂,在橋下陰影中朝他走來的朦朧人影……

「凱斯?今天周三了,凱斯。」她翻過身,手伸到他身體另一邊,一隻乳房掃過他的上臂。他聽見她撕開水瓶的封口箔喝水。「這裡。」她把水瓶放在他的手中。「凱斯,我在黑暗裡能看見東西。我的眼鏡里有微管道影像強化器。」

「我的背好痛。」

「他們從背上更換了你的體液。還換了血。換血是因為他們免費贈送你一個新胰臟。你的肝臟上也貼了新組織。神經的東西我就不懂了。打了很多針。最後沒用得著開刀就辦完了大事。」她又在他身旁躺下。「凱斯,現在是凌晨2點43分12秒。我的視神經上種了一塊時間顯示晶元。」

他坐起身,試圖拿瓶子喝水,卻嗆到了,咳嗽起來,溫水灑在他胸前和大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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