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停一停

「我真的很佩服你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或者說,我真的很感激你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當林意和北魏皇帝說恐怕要很快趕回南朝時,在距離天武川並不算遙遠的一條山崗上,在一輛停著的馬車裡,阿柴諄看了一眼天武川外已經平靜的天空,然後車廂里坐在自己對面的白月露很認真地說道。

其實在天武川外的平原上,林意和北魏皇帝那些話的言外之意令人很容易猜測。

時間不等人,他必須儘快的在自己的修行上有所突破,或者儘快的擁有一些可以限制魔宗力量的手段。

白月露和北魏遺族這邊的消息,便要拜託北魏皇帝了。

和元燕猜測的一樣,北魏遺族和阿柴諄這邊並沒有爆發戰鬥,就如阿柴諄此時致謝般的話語,的確是因為白月露的選擇。

北方遺族之前在和原道人的那場戰鬥里便已經元氣大傷,當發現已經被阿柴諄的軍隊重重包圍之後,白月露很快就做出了將自己作為人質,而換取北方遺族那些人安全的選擇。

對此阿柴諄的確是有些感激。

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夠和賀氏談條件,是因為自己手中掌握著的力量。

修行者有修行者的作用,而軍隊也有不可替代的用處。

他當然很珍惜手中擁有的軍隊。

北方遺族不管如何元氣大傷,但若是白月露要做出魚死網破的選擇,以北方遺族的實力,他所擁有的軍隊和修行者,不知道要有多少死傷。

當失去了那麼多軍隊和修行者之後,他是否還能有資格和幽帝這些後人一談,便是未可知之數。

「我在党項時便知道你是很有野心也很聰明的人,所以我也很慶幸你能接受我這樣的提議。」白月露平靜的看著阿柴諄,說道:「只是我不知道你接下來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阿柴諄笑了笑。

他早在党項的時候,就已經知道白月露就像是鐵策軍的軍師,就明白這名年輕的女修行者不簡單,而當白月露的身份又有了特殊的變化,變成了北魏北方遺族的繼承者之後,他對這名年輕的女修行者更不敢有輕視之心。

他和白月露是敵人,但白月露這種表現得處處可以一談,便讓他越來越欣賞對方。

「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我很欣賞你的做法,也沒有人天生就要和別人為敵,說實話我和你以及林大將軍的確沒有真正的仇怨。所以歸根結底,我所追求的,還是我應得的一些利益。我在吐谷渾經營多年,若是沒有鐵策軍入党項這件事,我最遲晚個一兩年便能夠成為吐谷渾的實際掌控者。但我也很懂得世事無常,這世間始終是強者才能掌控的世間,所以我對你和林大將軍當然也沒有什麼不可解的恨意。」

他看著白月露,由衷而絲毫不掩飾自己心中所想道:「最早我選擇和魔宗合作,是因為他是漠北的掌控者,他可以決定党項和吐谷渾的很多事情,但到了現在,哪怕現在天武川那邊的戰局似乎對幽帝後人已經極為不利,再讓我轉頭過去投靠魔宗,卻有些不太可能。」

「我當然覺得如果純粹從勝面上而言,關隴賀氏他們在這場戰爭里輸給了北魏皇帝,接下來他們要想對付魔宗恐怕就勝面不大,但從魔宗之前從北魏叛逃回南朝之後發生的很多事,卻已經讓我徹底看清楚了,魔宗在世上行走,他已經根本不需要依靠別人什麼,他就是雪原里真正的獨狼。他曾經自己花費心血培植出來的力量都會被他毫不心疼的捨棄,他許諾過的東西,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會在意能否兌現。」

阿柴諄自嘲的笑了起來,「隨著他現在的力量更為強大,強大到什麼都可以用他的力量去解決的時候,他就更不需要和人做利益交換。」

白月露點了點頭,道:「所以你雖然明知幽帝後人的處境有些不太妙,但你暫時還是想和他們合作。」

「我也需要等一等。」

阿柴諄看了她一眼,認真道:「所以我更該謝謝你,因為你的選擇,至少保留了讓我和你們以及林大將軍談一談的希望。」

白月露微微的笑了起來,道:「那在形勢明朗之前,你千萬不能我出什麼意外,你應該很清楚這是為什麼。」

阿柴諄又自嘲的笑了起來,道:「我當然明白,一個為了軍中的普通軍士都去把南朝太子弄死的人……誰會像他那樣瘋狂。」

……

商船已經靠岸。

當船上的人想起經常坐在船頭的那人,當他們的目光再次落向船頭時,他們卻驚訝的發現那人早已不見蹤影。

魔宗穿行在繁忙的街巷之中。

他顯得有些慵懶。

這種慵懶是從內而外的意態,他的一切都似乎比以前慢了。

去海外追殺沈念之前,他沒有任何絲毫空閑的時候,他的時間比任何人都要寶貴。

他不會給自己任何一絲停歇的時間,甚至他恨不得自己可以分身同時做很多的事情。

越是如此,他越是覺得時間流淌得很快。

然而在那個海島上一動不能動,遭遇那個牧羊女之後,時間卻好像突然慢了下來。

而現在重新返回陸地,他反而覺得更加空閑。

他第一次產生了好像並沒有什麼事情要急著去做的感覺。

他當然明白原因。

在過往的許多年裡,他始終有強大的敵人,他只要懈怠一分,便隨時有可能被人殺死。

他必須腳步不停的變得更強大。

即便是去追殺沈念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海上要遭遇的是什麼樣的敵人,還有什麼樣的威脅在等著自己。

然而現在,即便沈念還沒有死,但他確定沈念和自己相距太遠。

他又有九幽冥王劍這樣強大的殺器,他確定自己已經是真正的人世間無敵。

已經沒有人再在他之上。

他不需要再去追趕誰。

他的後面,只有追趕他的人。

所以他很自然的會覺得好像沒有什麼事情可做。

尤其當感知到自己光明聖宗的那個師妹都已經離開了世間,他重新踏上陸地之後,哪怕走在這樣熙熙攘攘的街巷之中,那種撲面而來的熱烈氣氛,卻反而讓他覺得更加陌生起來。

這個世界好像和他並沒有太多的瓜葛。

好像距離他很遠,不太真實,沒有什麼樂趣。

他開始承認,也開始發覺,在這個世界上,自己好像並沒有什麼真正在意的人,也似乎沒有什麼真正在意自己的人。

但他的師妹吳姑織,應該是一個。

原來他也一直生不起殺他這個師妹的心念,是因為隨著歲月的流轉,他的潛意識裡,便越來越明白他這個師妹是想他可以在某一天悔改。

到現在,他還是覺得他的這個師妹太過幼稚。

但她真的可以算是他的親人,算是真正在意他的人。

因為若是不在意,便不會在意他改不改,在意他走什麼樣的道路。

那些見都不想見到的人,當然是一刀砍了最痛快。

她和漠北的那些苦行僧們也截然不同。

漠北的苦行僧們狂熱的將生命都奉獻給他,只是因為他是他們的傳說。

而她想要他某一天醒悟,是想他重新回歸光明聖宗,重新成為她的師兄。

到她離開這個世間之後,他心中開始發覺和承認這些,只是這些竟在朝夕間成了過往。

對錯也已經沒有意義。

他當年的師尊和這個師妹,已經看不到他今後變成什麼樣子。

也已經無法和他糾結對錯這個問題。

這個世間,沒有人再期待他變成什麼樣的人,也沒有再在意他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這個世間所有的人,看他,談論他,只會知道他是魔宗。

他再無別的身份。

他有些恍惚。

幾名從他對面走來的擔著重物的腳夫叫喊了起來,眼看著就要撞到,其中有兩人甚至著急的厲喝叫罵起來。

但這幾名腳夫在接下來的一剎那便震驚的差點互相撞倒。

因為他們的眼前突然沒有了這人的蹤跡。

……

魔宗在一座鋪子的屋頂坐了下來。

這間鋪子的屋頂上全部都是那種會開花的蒿草,有些是去年的,已經乾枯如柴,有些卻是從屋瓦之中新長出來的,生機勃勃。

他突然想停一停。

即便此時他的感知里已經出現了那種熟悉的氣息。

那種氣息就像是某種呢喃的聲音在不斷的挑撥他,在他身體周圍不斷的縈繞,讓他趕緊去追上那名在海中逃脫的少年,解決這個麻煩。

這種呢喃的聲音大有他不聽從就在他耳朵邊一直不停的吵鬧,將他煩死的態勢。

然而他坐在這些枯敗和新生交織的蒿草之中,卻就是想停一停。

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拚命往前走,從來都沒有停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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