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血殤 隱藏之路

ELWA醫院

7月30日,星期三,上午6點

黑暗中,蘭斯·普萊勒醫生躺在床上,望著白色泡沫塑料保溫箱。保溫箱放在床邊的地板上,猶如一個幽魂般的謎團。保溫箱里的藥物有可能殺死肯特或南希,也有可能救活兩人之中的一個,還有可能毫無用處。

天亮了,普萊勒睜開眼睛。保溫箱仍在原處。自從他把保溫箱放在床邊,就喪失了勇氣去搬動甚至觸碰它。他起床,走進廚房。

他和撒瑪利亞救援會的其他幾位成員一起居住在這幢屋子裡。他為大家煮咖啡,然後端著一杯回到床上。他喝著咖啡,拿起《聖經》,閱讀《詩篇》和祈禱。特克米拉製藥寄送的TKM-Ebola在運輸途中丟失,沒能抵達蒙羅維亞。現在唯一的選擇就是ZMapp了,但手頭的藥物只夠一個人使用。

肯特·布蘭特利是他的好朋友。假如他把葯給肯特,他因此而死,那麼他就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朋友。當然,葯也可能拯救肯特的生命。然而,假如他把葯給肯特,就不能把葯給南希·萊特博爾了,那樣她就幾乎肯定必死無疑。南希和肯特有資格得到同等的愛和公平。然而南希的病情比肯特重,已經瀕臨死亡。普萊勒知道規程:他該把葯給肯特,肯特的病情比南希輕,他應該坐視南希死去。

他無法忘記他發過的希波克拉底誓言:「我將首先不傷害任何人。」他能夠做出的任何一個選擇都有可能對至少一個人(可能兩個人)造成致命傷害。假如每個選擇都有可能造成致命傷害,那麼他該如何抉擇呢?他祈求上帝為他指路,希望得到他該如何決定的啟示。他能感覺到上帝陪伴著他,但上帝似乎每次只願指引他邁出一步。

麗莎·亨斯利無法建議他該怎麼做。她參與過藥物研發。另一方面,她也不是醫生,而他才是醫生。儘管如此,他還是想再找她談一談,不是打電話,而是面談。他發簡訊給她,請她來一趟醫院。

ELWA醫院

7月30日,星期三,下午1點30分

中午剛過不久,大使館的車輛把亨斯利送到醫院。她爬上空心磚樓梯,發現普萊勒單獨待在辦公室里,坐在寫字檯上。

亨斯利坐進普萊勒對面的椅子。

他在遭受煎熬。「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我只想救我的朋友。我該怎麼做?」

「我不能告訴你該怎麼做。」

「麗莎,假如換了你,你會使用抗體藥物嗎?」

她不得不在回答前停下思考。假如她說她願意給自己使用ZMapp,這算不算在推薦他向患者使用這種藥物?你可不能跨過那條明確的界限,醫學倫理的紅線,她對自己說。她停頓良久,最後說:「假如是我,我會使用的。」話說出口,她不禁懷疑她是不是答得太快了。

「麗莎,我絕對不想懷疑你是否誠實,但我就跟你直話直說了。我知道你有利益衝突的問題。我知道你想幫忙,但你參與這種藥物的研發已經好幾年了,把它用在人身上牽涉到你的個人利害。」我剛認識這個女人不久,他心想。她能把科研熱情放在第二位,只做正確的事情嗎?「我求你了!」普萊勒脫口而出,「假如對方是你身邊的人,你的家人,你會給他用藥嗎?」

兩人隔著寫字檯對視。她沒有回答。

他繼續盯著她,在她臉上尋找或許能揭示情緒或思想的線索。他看見她轉開視線,似乎盯著不在這個房間里的什麼東西。某些私密和令人痛苦的東西,他心想。有一瞬間,他琢磨她有沒有孩子。隨後他想起她提到過她有一個孩子,一個兒子。他對那個男孩一無所知。

這是一個拷問心靈的時刻。這個時刻拖了很久,但亨斯利一直沒有回答。媽媽,要是我得了埃博拉會怎麼樣?在一個患有血友病的孩子身上使用這種藥物,結果無法預測,可能非常危險。

最後,她終於打破沉默。「會,我會給我的孩子用藥。」

她長時間沉默後的簡短回答使得他相信她在說實話。不僅如此,他還在她身上覺察到了更深邃的情緒,那是他無法看穿也不能理解的。她的心靈承受著某種重負,他心想。

普萊勒在內心搜尋,卻依然找不到通向抉擇的道路。他說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時,亨斯利建議他們和藥物的三位主要發明者開個電話會議。但吉恩·奧林傑、拉里·澤特林和加里·科本傑都沒接電話。於是她對普萊勒說:「咱們打給我父親吧。」她解釋說她父親是一名科學家,曾經在人類對象身上做過抗體藥物的臨床試驗。

邁克·亨斯利立刻接了電話。她把手機調成免提,放在普萊勒的寫字檯上,兩人湊近手機,腦袋幾乎貼在一起。

「爸爸,假如我感染了埃博拉,你會給我用ZMapp嗎?」

邁克·亨斯利立刻答道:「會,麗莎,我會給你用的。」他已經花了很多時間思考這個問題。

拉里·澤特林的電話打了過來。

普萊勒問澤特林:「你會給自己用ZMapp嗎?」

澤特林不得不思考片刻,然後才回答:「我先聲明一下,推薦使用ZMapp對我來說會造成倫理問題,但我的回答是我會用在自己身上。」

亨斯利說:「拉里,我想問的重點是,你會用在你的孩子身上嗎?」

普萊勒趴在亨斯利的手機上,等待澤特林回答。

確實是個好問題,澤特林心想。他想到他的五歲女兒和剛出生的孩子。這時他覺得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非洲更是遠在萬里之外。他深吸一口氣。「會,我會用在我的孩子身上。」

掛斷電話,普萊勒決定去探視肯特·布蘭特利,查看他的病情,和他一起祈禱。他開著皮卡來到肯特的住處,站在窗口向房間里看。一位名叫琳達·莫布拉的醫生穿戴著個人防護裝備,正在照護他。

肯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他有意識,正在遭受巨大的痛苦折磨。他的眼球呈鮮紅色,心跳極快,呼吸淺而急促。紅疹已經從頭頂到腳趾覆蓋身體。他接受過三次輸血,補充大出血時失去的血液,尿布浸透了污物和血液。肯特認為用不了多久,他的力量就無法支撐他繼續呼吸了。假如無法自主呼吸,他無疑會死去,因為醫院裡沒有氧氣供應和呼吸輔助設備。

蘭斯和肯特一起念誦經文,然後交談片刻。急救飛機將在兩天後抵達。假如一個人正在被埃博拉奪去生命,那麼兩天就是一段漫長的時間。肯特認為他也許還能繼續呼吸大約四十八小時,長得足以登上飛機。等上了飛機,他就會立刻戴上呼吸面罩,通過人工手段維持生命。那些設備應該能在飛行途中維持他的生命,假如他能活著抵達亞特蘭大的醫院,就可以接受最先進的醫療救治了。然而南希不一樣,她很可能無法活到登機的那一刻了。「把葯給南希。」肯特說。

蘭斯離開時沒有告訴肯特他打算怎麼做。

ELWA醫院

7月31日,星期四,上午6點30分

第二天清晨,天剛破曉,蘭斯·普萊勒坐在床上喝咖啡,望著那個泡沫塑料保溫盒。大西洋的浪花拍打著窗外的沙灘。自從他把保溫盒放在床邊以後,就一直無法提起勇氣去碰它。他從背包里取出《聖經》打開。紙張發軟,一撕就破,被他的手汗泡得顏色發暗,用鋼筆和鉛筆寫滿了筆記。他翻到《以斯帖記》。

故事的主角,年輕的猶太王后以斯帖嫁給了波斯國王。她的叔父末底改發現了旨在殺死波斯所有猶太人的宮廷陰謀。末底改敦促以斯帖向國王告發陰謀,拯救波斯猶太人的生命。他對以斯帖說:「誰知你之所以被召入王國,不正是為了挽救現在的危機呢!」以斯帖冒著生命危險提醒國王,因此救了猶太人。

在蘭斯·普萊勒看來,他被召入醫學的王國,也許正是為了挽救此刻的危機。然而他和以斯帖不同,他的選擇無法拯救所有人。但他將不得不做出決定,任何做法的前提都是一個決定。有一個選擇是什麼都不做,根本不使用藥物,讓上帝決定他們的生死。但他認為他和以斯帖一樣,上帝似乎把選擇的責任交給了他。肯特敦促他把葯給南希。但假如他,蘭斯·普萊勒,違反檢傷分類的法則,把藥用在南希身上,她依然有可能死去,而同時他放棄了救治肯特。他合上《聖經》。

他思考他能不能把藥物分給兩名患者使用。這個做法的風險極高。假如他給南希和肯特各一劑葯,那麼兩名患者都必須以最快速度運往亞特蘭大,不能延誤,不能耽擱。另外,亞特蘭大必須有更多的ZMapp等著他們。只要一個環節出錯,兩人都有可能死去。

拐個彎就是南希·萊特博爾的住處。當天上午晚些時候,普萊勒站在萊特博爾的窗外看著她。她的埃博拉病情已經到了末期,皮膚內出血,腸道大出血。她比肯特年紀大得多,身體不如肯特健壯,她顯然隨時都有可能死去。普萊勒在窗外看著她的時候,他對她的同情吹散了檢傷分類的法則。假如他袖手旁觀,她就必定會死。他最終決定把葯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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