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血殤 銀河

ELWA醫院

7月26日,星期六,晚上9點30分

這位憔悴的男人正是蘭斯·普萊勒醫生,撒瑪利亞救援會駐賴比瑞亞的緊急醫療行動的總指揮。亨斯利坐進他的皮卡,他駛入醫院的場地,大使館的司機跟著他的皮卡。兩輛車來到一幢小屋子前,一扇亮著燈的窗戶只開了一條縫。肯特·布蘭特利坐在窗口的床上,抱著他的筆記本電腦。他在研究他的病例,他知道埃博拉的抗體藥物的存在。

亨斯利站在窗縫旁,簡要介紹了19種有可能成功的選項供他考慮。這是技術性的快速交談,一方是科學家,另一方是醫生,需要找到藥物救一名同事和他自己的性命。亨斯利帶來了一份電子表格,她念了一遍清單。她對其中大多數藥物的研發做過實驗室研究,基本上都沒有做過人體試驗。當年1月,特克米拉製藥公司開始做TKM-Ebola的人體試驗,評估它的安全性。這種藥物在猴子身上表現良好,但研發被部分叫停,公司正在搜集更多數據供食品與藥品監督局(簡稱FDA)核准。有一種名叫T-705的藥物在日本做過人體試驗,針對的是流感病毒,但對埃博拉或許也有療效。亨斯利告訴布蘭特利,她參與過藥物rNAPc2的研究工作,這是一種抗凝血劑,由Nuvelo公司生產,救活了用於測試的三隻猴子中的一隻。有一種名叫VSV-ZEBOV的疫苗,亨斯利也參與過研究。還有一種用於腺病毒的IFN-Alpha疫苗。有一種藥物名叫PMOPlusR。另外還有幾種藥物值得考慮。

布蘭特利最感興趣的是ZMapp。這種藥物救活過猴子。但他依然不知道該如何選擇。亨斯利說完她對各種選項的評估,布蘭特利的聲音從窗縫中飄出來:「麗莎,換了你會怎麼做?」

她無法告訴他該怎麼做。她研究過其中許多種藥物,它們沒有取得過許可,沒做過人體試驗。她受法律和倫理的約束,不能建議任何人在這種情形下使用任何藥物。「這是非常個人的決定。」她說。

然後她說十六年前,她也曾暴露在埃博拉病毒之下。當時她二十六歲,身穿密封防護服,處理充滿埃博拉病毒粒子的液體,使用剪刀時割破手指,剪刀劃破了兩層手套。當時唯一的實驗性藥物是俄國人研發的一種馬類血清,它有可能殺死她,她決定除非確定感染了埃博拉,否則就不會使用它。事故的那天晚上,在開會檢討前後經過後,她被送回居住的公寓。她打電話給父母,說她有可能被埃博拉擊倒,那樣的話,他們必須來收拾她的財物,帶她的貓回家 。

布蘭特利聽著,說在可選的這些藥物中,根據現有數據,他應該會為自己選擇ZMapp,儘管它從沒做過人體試驗。亨斯利說假如他大出血的話,她願意獻血。

蘭斯·普萊勒開車穿過醫院場地,帶著她來到所謂「南希·約翰遜」的住處,她的真名是南希·萊特博爾。她的屋子在海灘附近。她一直在埃博拉病房外的消毒區工作,用消毒水噴淋從病房出來的醫護人員,幫助他們脫掉防護裝備。亨斯利和普萊勒抵達時,南希的丈夫戴維——他比南希年長很多——正在準備進屋去幫助妻子。他們家已經變成了紅色區域。他穿戴個人防護裝備時,亨斯利注意到他的動作很笨拙。他顯然不是醫務人員。

他戴上面罩和護目鏡,走進室內,亨斯利來到窗口向里看。窗戶大開,裝著紗窗。南希躺在窗口的床上,天花板上的吊扇在轉動,攪起氣流,給她的皮膚降溫。她在發燒,病情危重:亨斯利看得出她正在死去,戴維·萊特博爾也知道。

南希想用衛生間。戴維攙扶她起床。她難以站立。兩人緩緩走向衛生間。

見到這一幕,亨斯利覺得再也看不下去了。她轉過身,給兩人一些私人空間,不由自主地仰望天空。雨已經停了,雲開霧散,黑色的蒼穹上繁星閃爍。銀河貫穿天頂,朦朧的光帶中鑲嵌著藍白色和金色的亮星和絲絲縷縷的黑色煙雲。在這個獨處的時刻里,亨斯利開始思考人生和人生的意義。

她想到剛剛目睹的景象。戴維·萊特博爾穿戴個人防護裝備,準備進屋去照顧南希,他明顯非常緊張、疲憊而不安,但等他真的走進房間,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就只有南希了。

她想到她在生命中得到的愛。這些年來,她和拉菲保持著時斷時續的關係。他事業成功,儀錶非凡,相處起來很有樂趣,而且有自己的孩子。但她和拉菲也有分歧。幾周前,就在她即將離開美國出任務的時候,他說他想中斷一下兩人的關係。她並不怎麼煩惱。然而她內心終究有羅曼蒂克的一面,夢想和一個她全心全意愛著的男人共同生活,而這個男人也用同樣的方式愛著她。不知為何,這樣的情節就是不會發生在她的身上,卻發生在戴維和南希·萊特博爾身上。

也許,她心想,她的人生故事裡的愛只有一個母親的愛,她撫養孩子長大,辛勤工作,尋找能夠救助一些人的藥物。假如我奄奄一息,拉菲會穿戴上個人防護裝備,扶我從床上起身嗎?他會有足夠的勇氣和愛來這麼做嗎?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會有人坐在身旁,拉著我的手嗎?

她從這些思緒中掙脫出來。有人正在因埃博拉而奄奄一息,她不喜歡沉迷於內心的這些念頭。她轉過身,面對窗戶。

這時戴維已經攙扶著南希回到了床上,她正在咳嗽。亨斯利認出這是標準的埃博拉咳。大約有35%至40%的埃博拉患者會出現帶濕性羅音的無痰乾咳,這就是所謂的埃博拉咳。亨斯利知道咳出的細微液滴會在南希周圍的空氣中浮沉,感官無法察覺它們的存在,而吊扇製造的渦流會將液滴送出窗戶,來到蘭斯·普萊勒和她周圍。她能聞到病房裡的氣息。

蒙羅維亞,賴比瑞亞

7月26日,星期六,晚上11點30分

當天晚上,亨斯利在旅館房間里發簡訊給蘭斯·普萊勒。「你們搞得我有點緊張」,她打字道,她建議他們先戴上呼吸面具再靠近兩名患者的窗外。

她清點了暴露在病毒中的次數:一共三次。第一次是她在儲藏室里與肯特·布蘭特利一起搬箱子和交談。儲藏室是個密閉空間,空氣憋悶而不流通,兩人面對面交談。布蘭特利當時已經呈現出埃博拉所致疾病的癥狀;他有傳染性了。一個人開口說話時,肉眼不可見的細微唾沫液滴會進入此人嘴部周圍的空氣中,這些液滴最遠能飄到6英尺之外。會不會有肉眼不可見的一團病毒粒子落在了她的眼睛、嘴巴或皮膚上?

第二次暴露是站在肯特·布蘭特利家的窗縫外和他交談。他說話時從嘴裡噴出的細微液滴有可能飄到她的面部周圍。

第三次暴露是站在南希·萊特博爾家敞開的窗戶前,她感覺到也聞到了吊扇從卧室內送出的氣流,而南希一直在咳嗽。

三次暴露,都不嚴重,但確實存在。她被感染的幾率有多大?

她信任加里·科本傑,決定打電話給他。溫尼伯此刻剛到傍晚。她向科本傑講述三次暴露的情形,然後問:「你有什麼看法?」

埃博拉研究人員習慣於拿他們的工作開變態玩笑。科本傑用戲謔的語氣說:「麗莎,你開始頭疼了嗎?」

亨斯利不安地乾笑兩聲。科本傑說聽起來並不嚴重,建議她別擔心。

與科本傑談過暴露之後,亨斯利做出決定。醫學倫理和政府法規要求她有義務向僱主,也就是綜合研究設施,報告她的這幾次暴露。因此,她必須告訴她的上司彼得·耶林。她在心裡記下要打電話給他。

假如她已經被感染,那麼此刻正處於潛伏期,病毒在此期間複製增殖,但宿主不會表現出癥狀。埃博拉的潛伏期一般約為八天,但病毒有可能在一個人身上潛伏長達二十一天,然後才表現出癥狀。她的服役期即將結束。假如她體內有病毒,那麼就會帶著病毒回到美國,然後才出現癥狀。她有可能傳染給她的同事、普羅大眾和她的兒子。這是一個不可接受的風險。

她決定將服役期再延長兩周,這段時間超過了埃博拉病毒正常的潛伏期。假如她體內有病毒,那麼她就絕對不能回家。另外,她也向撒瑪利亞救援會和兩位埃博拉患者做過承諾,要幫他們度過危機,其中包括在需要時向肯特·布蘭特利獻血。她必須留在非洲西部,她必須待在患者身旁,她必須開始每天測兩次體溫。

溫尼伯和聖地亞哥

7月26日,星期六,夜間

加里·科本傑和麗莎·亨斯利拿她暴露在病毒之下開玩笑,告訴她沒什麼可擔心的。但事實上,他惶恐不安。暴露說明麗莎·亨斯利已經開始冒險。她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險,與病毒靠得太近,不夠注意個人安全。假如她繼續冒險,感染的可能性就會飆升。她有可能已經被感染了。

與亨斯利打完電話後不久,科本傑聯繫了Mapp生物的總經理拉里·澤特林。兩人花了幾個小時你來我往地討論萬一亨斯利感染了埃博拉,他們該如何幫助她。他們很清楚胡瑪爾·汗的遭遇。亨斯利有可能會落入汗的處境,陷在某個營地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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